陈青端着水杯走到两人对面的沙发坐下。
这省略的寒暄介绍和握手,让孙满囤有些不满。
有些花白的眉梢不经意的抖了几下。
“陈书记,刚来金禾县。理应是我们出面接待的。只是......”孙满囤看似很抱歉的说道:“听说您赴任的当天就该来的,可惜,老头子那天刚好得了件可心的玩意,大家都要凑凑热闹来看看。”
“这一耽误就到了今天,才和万山兄弟一起有空闲的时间。”
陈青微微一笑,“两位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安享晚年,还在为族中晚辈操心,实属不易,令人佩服!”
看似在唠家常,但都已经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含意。
刘万山接口道:“陈书记一来就这么操劳,我们也发挥一点余热罢了。”
“好久不来,行政中心看上去有些陈旧了!”
一声感叹,陈青还在猜想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看见孙满囤昂着头,“是该换一换了,也怪年龄大了,怎么都没看到我们金禾县的门面太落后了。”
“陈书记,今天我和万山来,在楼下就感觉对不起咱们县领导。一合计,总觉得该做点什么。”
“哦!”陈青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二位乡贤是有什么计划?”
“陈书记,计划不敢说,只能说我们先要聊表一点心意。”
“您新来乍到,可能有所不知。咱们金禾县府这个大院,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破旧不堪,与如今发展的气象实在不匹配。我们这些老家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
刘万山在一旁点头附和:“是啊,陈书记。这不仅是面子问题,也影响同志们办公的效率和精神面貌。”
陈青端着茶杯,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知道,戏肉要来了。
果然,孙满囤话锋一转,图穷匕见:“我们孙、刘两家,世代居于金禾,受这一方水土养育。”
“刚才商议了一下,我们家愿意共同出资,无偿捐赠一座全新的行政中心!”
“地址我们都想好了,就在城东新区,保证气派、现代化,绝不丢咱们金禾县的脸面!”
他说话时,目光炯炯地看着陈青,带着一种施恩般的笃定,仿佛料定没有人会拒绝这样一份“厚礼”。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陈青缓缓放下茶杯,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对面的两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两位老先生热爱家乡、回馈桑梓的这份赤诚之心,我听了非常感动,也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他先给予了肯定,随即语气一转,平和的拒绝道:
“但是,党政机关楼、堂、馆、所的建设,国家有极其严格的规定和程序。”
“必须纳入财政预算,经过层层审批,绝不允许开口子接受任何形式的社会捐赠。”
“这是铁打的纪律,是红线,也是底线,没有任何变通的余地。两位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孙满囤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
他活了大半辈子,在金禾县这一亩三分地上,还从未被人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过,尤其是这种看似“双赢”的提议。
刘万山试图挽回,干笑两声道:“陈书记,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们这纯粹是捐赠,不附加任何条件,就是为了改善家乡的办公环境……”
“刘老先生,”陈青打断了他,目光清澈而坚定,“程序正义,有时候比结果更重要。”
“今天我们能因为‘好意’开一个口子,明天就可能因为别的理由开第二个口子。口子一开,后患无穷。这个先例,我不能开,金禾县也不能开。还请两位老先生务必理解。”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毫无转圜余地。
孙满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快,脸上重新堆起那副莫测高深的笑容,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陈书记原则性强,令人佩服。那我们也不强求了。不过,还有件小事……李茂才和王海他们两个,在金禾工作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虽然犯了错误,但想必也是一时糊涂。不知道陈书记,能不能看在他们是本地干部,家眷老小都在金禾的份上,在程序允许的范围内,酌情……宽宥一二?”
这才是他们今日来访的真正目的之一——捞人。
陈青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孙老先生,您这话言重了。”
长叹一口气,“如果是在我任上犯了点小错,出于挽救同志,我也会做点利索能力的事。”
“奈何——对李茂才和王海的过往工作我不了解,又是市经侦出面,难办都是小事。关键是无从入手,这一点,请两位老先生理解!”
软钉子,又一个软钉子!
却直接击碎了两人心里的小九九,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陈书记这是不肯帮忙了?”
“两位是想我刚来金禾县就干违法违纪的事?”陈青放下茶杯,脸上已经收起了笑容。
孙满囤和刘万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愠怒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个年轻的县委书记,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既然陈书记这么说,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孙满囤撑着拐杖站起身,脸上的笑容已经十分勉强,“我们告辞了。”
“两位慢走。”陈青起身,对着门外叫道:“邓主任,送送两位老人家,注意走路慢一点。”
礼貌地将他们送到办公室门口。
走出办公室,道别之后刚转过身,孙满囤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
刘万山跟在他身后,低声道:“老爷子,这小子……”
孙满囤抬起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扇已经紧闭的办公室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识抬举……我们走!”
办公室内,陈青站在窗前,看着楼下两位老者坐进一辆黑色的轿车离去。
开车的赫然就是前几天刚来过的招商局局长孙晨。
今日彻底堵死了利益输送和人情请托的路,等于彻底站在了本土宗族势力的对立面。
他拿出手机,给吴徒发了个消息:“吴局,最快速度公示初步结果。”
很快,吴徒的短信就回了过来:今天已经递交市委组织部、纪委审核,明天市电视台播放。
放下手机,陈青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利益的诱惑已经抛出又被挡回,按照这些地头蛇的行事逻辑,接下来,恐怕就不会再这么“文明”了。
他挥出的第一刀,斩断了他们的爪牙;
他守住的底线,堵死了他们的财路。
接下来,他们要做的,恐怕就是想办法,把他这个“不懂规矩”的破局者,彻底赶出金禾县,或者……让他永远闭嘴。
他已经有预感风暴,即将升级。
第二天下午,通过市委组织部干事张琨的确认稿件已经移送市电视台。
陈青又联系了电视台新闻栏目记者赵薇,终于确定了市电视台《晚间新闻》关于李茂才、王海案情的通报的内容。
邓明则是把这个消息悄无声息的在下班前,无意中传达到了行政中心的每一间办公室。
两人被正式移交检察院起诉的新闻,在当天晚上犹如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金禾县激起了千层浪。
舆论的导向开始变得对宗族势力的不自信。
危机感从未在金禾县的官员心中有那么强。
陈青没有特别在意其中的道德与法理的制高点,反而隐隐的提醒自己,切不可大意。
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在金禾县的各个角落里弥漫。
这天晚上,陈青在办公室里看完《晚间新闻》,又处理了一会儿公务,直到深夜。
窗外的夜已经完全笼罩,只有零星的街灯点缀着沉睡的城市。
陈青印象中记得有一个专家曾经说过,一个城市什么时候入睡,是这个城市的公交系统。
而金禾县晚上7点之后就再没有了公共交通。
虽然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乘坐公交了,但这个意外蹦紧脑子里的想法,让他也看到了金禾县产业经济单一的缺陷。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种莫名的疲惫和警惕感萦绕在心头。
他拿出手机,给马慎儿发了一条报平安的短信:“刚忙完,准备回宿舍。”
马慎儿几乎秒回,字里行间透着担忧:“这么晚?让司机开慢点,注意安全。到了给我消息。”
“好。”陈青回了一个字,心头微暖,但也因这份牵挂而更加谨慎。
他叫上一直在隔壁等候的杨旭,下楼准备返回宿舍。
自从丰通矿区那一次之后,陈青对杨旭有了收拢的心。
而杨旭也没有因为陈青经常加班而感觉到压力,用他的话说,反正他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一个人在哪儿都是睡。
暗黑的街道空无一人,就连出租车也少得可怜。
杨旭沉稳地驾驶着车辆,驶向位于县城边缘王涛当初安排的县委宿舍。
路程过半,需要经过一段年久失修、灯光昏暗的盘山公路,一侧是山壁,另一侧则是陡峭的斜坡。
宿舍在山顶,视野好、空气也不错。
所以,陈青当初并没有要求更换。
陈青虽然靠在椅背上,但最近的工作和今天的新闻还在他脑子里没有散去。
就在车辆即将驶过一个急弯时,异变陡生!
对面车道,一辆原本正常行驶的重型货车,毫无征兆地猛然提速,庞大的车身如同脱缰的野马,瞬间越过中间模糊的分道线,开着刺眼的远光灯,朝着陈青乘坐的轿车笔直地、狂暴地冲撞过来!
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蓄谋已久的谋杀!
目标就是将他连人带车撞下悬崖!
“书记小心!”千钧一发之际,杨旭居然还不忘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急切的警告。
他没有丝毫慌乱,眼神在瞬间变得锐利如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