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的“协议”像一块无形的界碑,立在百里驰野和滕雨萌之间。他返回B市,试图将那个带着眼泪、控诉和意外承诺的下午,连同那个“看似有实则无”的身份标签,一起塞进记忆深处,重新投入实验室的精密世界。
数据、模型、公式,这些才是他熟悉的、可控的领域。
一周的考虑期限到了。百里驰野站在导师周思民办公室门外,手指蜷起,指关节在光滑的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进来。”周思民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百里驰野推门进去。周思民正伏案写着什么,头也没抬,只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办公室宽敞明亮,巨大的书柜占据了整面墙,里面塞满了厚重的专业书籍和文献。空气里有淡淡的墨水和旧纸张的味道。百里驰野依言坐下,脊背挺直。
周思民写完最后一笔,合上文件夹,这才抬起头,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揉了揉眉心。他看向百里驰野,眼神锐利依旧,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怎么?还打算回去吗?”开门见山,没有寒暄。
百里驰野迎上导师的目光,清晰地回答:“是的。老师,辜负您的一片心意了。”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歉意。他知道导师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留在B市这片科研沃土。
周思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那笃笃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倒计时的秒针敲在百里驰野心上。他几乎能感觉到导师目光里的重量,那是一种混合着惋惜和不解的审视。
几秒钟的沉默后,周思民脸上严肃的表情忽然松动,嘴角向上扯开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他没说话,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真皮转椅里,拉开了手边的抽屉。
百里驰野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过去。
周思民的动作不紧不慢,从抽屉里拿出三样东西,一样一样,带着某种刻意的分量感,“啪”、“啪”、“啪”,随意扔在了百里驰野面前的桌面上。
第一样,是一个暗红色的硬皮小本。百里驰野的目光落在上面烫金的国徽和清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字样上,瞳孔微微收缩。
第二样,是一枚带着三叉星标志的金属钥匙,在光线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
第三样,是一个印着“驰远科技”LOGO的深蓝色文件夹,封面上用加粗字体写着:高级研究员聘用意向书。
“云河湾,一百五十平,精装现房。”周思民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打破了办公室里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门口的奔驰E,代步,够用了。来我公司,年薪两百万起步,项目奖金另算。”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住百里驰野脸上瞬间的空白,“还回去吗?”
“这……”百里驰野喉咙有些发紧,视线在那三样东西上来回移动。云河湾,那是B市寸土寸金的顶级学区房!奔驰E!两百万年薪!要说不心动,那是自欺欺人。胸腔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猛烈撞击,撞击着他那个关于“回家乡贡献力量”的朴素信念。他几乎能听到那信念基石碎裂的细微声响。
周思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份冲击。他端起桌上的紫砂茶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驰野,我不是要拦着你建设家乡。那份心,我懂。”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沉,“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回去,根基太浅。人脉、资源、话语权,一样都没有。满腔热血,一头扎进去,能有多大水花?举步维艰是必然的。”
他顿了顿,看着百里驰野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口,继续道:“留在我身边,先在驰远站稳脚跟。平台、资源、人脉,这些你都能积累起来。等你真正羽翼丰满了,手里握着真东西,再回头去反哺家乡,那才是事半功倍。到那时,你说话的分量,能调动的力量,远不是现在能比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下下敲在百里驰野动摇的信念上,不是摧毁,而是重塑。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红木桌面和那三样“筹码”上投下明暗交替的光带。百里驰野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导师脸上。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没有戏谑,没有施舍,只有清晰的期许和一种近乎冷酷的现实智慧。
导师描绘的那条路,清晰、稳健、充满力量,与他预想中可能碰壁的荆棘之路截然不同。是守着清贫的理想撞得头破血流,还是先积蓄足够的力量再去实现它?答案,在巨大的现实落差和导师不容辩驳的逻辑面前,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百里驰野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浪潮渐渐平息。他伸出手,指尖先触碰到冰凉的房产证硬壳,然后是沉甸甸的车钥匙,最后,拿起了那份深蓝色的文件夹。纸张的触感坚实。他没有翻开,只是握在手里,抬起头,看向周思民,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沙哑:“谢谢老师。我……留下。”
周思民脸上露出了真正舒展的笑容,带着欣慰和了然。他挥挥手:“行了,开着你的新车,去看看新房子。钥匙在车上。有哪里不满意,给我打电话,再调换。”语气轻松得像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百里驰野拿着那三样东西走出办公室。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车钥匙,金属的冰凉感透过掌心传来。奔驰……云河湾……两百万年薪……这一切来得太快,太不真实。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为房租发愁的穷学生了。但他心里清楚,导师给的,不仅仅是物质,更是一条需要他全力以赴去走的路,一个沉甸甸的承诺。
几天后,高一寒假,滕雨萌如约而至。百里驰野开着他崭新的白色奔驰,载着她驶入云河湾气派的小区大门,绿植掩映,楼宇崭新。
“哇!这里好漂亮!”滕雨萌趴在车窗上,眼睛亮闪闪地看着窗外。
停好车,百里驰野带她上楼。指纹锁“嘀”一声轻响,厚重的实木门应声而开。宽敞明亮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景。精装修透着低调的奢华感。
滕雨萌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转了个圈,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回到百里驰野身上,脸上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笑容:“哥哥真厉害!”她几步蹦到他面前,仰着脸,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崇拜和得意,“不愧是我滕雨萌看中的男人!”
百里驰野看着她毫不设防的笑容,听着那句带着孩子气占有欲的宣言,心底某处被轻轻撞了一下。那些房产证、车钥匙、聘用书带来的虚幻感,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真实的、沉甸甸的锚点。他有些无奈地屈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少拍马屁。私底下叫哥哥,辅导作业叫老师。其他称呼,想都别想。”
滕雨萌捂着额头,夸张地“哎哟”一声,随即皱起鼻子,哼道:“我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她忽然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像念咒语一样飞快地连珠炮发:
“老公老公老公……哼!”
一连十几声喊完,她立刻像只受惊的兔子跳到沙发后面,只露出一双狡黠带笑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百里驰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串“老公”炸得耳根发热,板起脸,作势要去抓她:“滕雨萌!不听话就把你送回去!”
“啊!不敢了不敢了!”滕雨萌尖叫着在沙发后躲闪,笑声清脆地在空旷的新房里回荡,冲散了最后一丝冷清。
百里驰野看着那个在沙发后探头探脑、笑得像只偷腥小猫的少女,紧绷的嘴角终究没绷住,泄露出一点无奈又纵容的弧度。这所新房子,似乎因为她的闯入,第一次有了点……家的喧闹和暖意。而那长达七年的“守约”,也在这喧闹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