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谷阳填平自然是不可能，秦越犯不着跟一块地较劲，除非那块地的确有他的价值。
但他又不能叫别人看出它的价值。
林子舟琢磨着信封上的事，嘴角一扬，“他这时机选得倒好，恰值我年少轻狂，正是吃了亏必报的时候，如今又在天子面前得了几分脸面，少不得要趁热打铁作威作福几番……他这样的指示，既有利于我上位，又能天子更加信任我，还能让他不被怀疑，置谷阳于有利之地，更能彰显我的愚蠢，降低旁人戒心，堪称一箭多雕。”
他冷笑一声，“果然，我这靶子十分好用。”
“那你要点头吗？”曙光问，尽管他已经知道了结果。
“当然要点头，”不然你的身份多半就会被他戳穿，林子舟提着信封撕开，看了看他，“这样的好事，大周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荣幸？他自己送上门挨打，我岂能不落井下石……弹劾卫王，啧，哥，你快帮我想想，要什么样理由合适？”
曙光看他兴致冲冲，看看那皱巴巴的信纸，也不免期待起来，“旁人需要理由，但你需要？”
林子舟挑眉，兄弟两个对视一眼，眼里掠过同样的奸猾。
眼神交汇间，陈东已经带了家规进来。林子舟不管规矩，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就在一边喝茶饮水，看曙光大发雷霆，万万想不到那家规第一条就是冲他来的。
“一家一族，尊卑有别，子舟，以后不准再对下人喊些姐姐妹妹，”曙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要不是你纵容，下人也不会蹬鼻子上脸。上行下效，你不懂吗？”
这话是当着老三跟敏敏的面说的，老三倒是不觉得什么，但敏敏的脸却瞬间变得惨白无光，讷讷无言。林子舟也臊得不行，总觉得曙光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个风流浪荡子，惯会花言巧语似的。
“哥，你干嘛掐我的尖啊！再说了，与人为善有错吗？”林子舟梗着脖子。
与人为善没有错，错的是把善当纵容。
曙光宠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点明，直接将那一小册子从陈留王府照抄而来的家规丢到地上，“林府家规不少，重点只有一条：守本分，记短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掂量，前几天的事情我不跟你们计较，但记住，没有下一次。”
老三脸色难看，陈东用刀背在他背上狠狠一抽，“主人说话，回答是。”不回答就滚。
“你——”
“是！”敏敏急声开口，将家规捡起来，颤抖着说：“大公子息怒，他、他背后有伤，奴婢记住了，他也记住了，别打他。”
啧，怎么看起来他们就跟恶人似的。
林子舟有点不习惯这种刻入骨髓的尊卑，心软了一下，“哥，算了吧，先让他们回去，那什么……治治伤，不然明天怎么当值？再说时候不早，我们该用膳了。”
陈东无语地看他一眼，林子舟心讪讪。曙光无奈，他早就发现自家弟弟对尊卑的概念不深，“行了，林大人发了话，还不下去？”
老三没作声，对林子舟磕了个头，退下了。敏敏欲言又止，可掐着家规，又觉得无地自容，也迅速起身，离开了正堂。
他们一走，曙光就想说什么，林子舟却一把捂住耳朵，“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再不吃饭就要饿死了~”
曙光：“……”
陈东：“……”
春日渐暖，杨柳新发。
林子舟没两日就打算去天禄阁走走，反正员外郎也没什么正经事，宁盼山不敢让他闲置，却也不敢让他接触太多，只是让他看卷宗，像是要让他看到天荒地老。
林子舟不方，这不就正有机会去天禄阁瞧瞧了嘛。
谁知到了那高大的天禄阁阔殿才知道，天禄阁开阁后必定要晒养书籍字画，因此还得多等半个月，太阳大了再开阁。
杨远坤上次将《山海图》从天禄阁里拿出送去郡主府，也就开了一门，后来就合上了。林子舟又没有见到范质，索性也不急，转身就走。
随后林子舟在户部看了十来日卷宗，走进阁楼的时候小太监已经能够轻车熟路地替他准备好茶水糕点——明丽着人吩咐的。
林子舟一如既往地笑，“多谢，小哥今日倒是比昨日精神。”
小太监这段时日显然已经熟悉了林子舟的不拘一格、随性散漫，倒没有之前那么紧张。林子舟毕竟在外只有十六岁，听说以前还称呼户部尚书为爷爷，想来似他这样长在山林里的奇画怪才，就是与别不同些，因此倒也慢慢适应过来。
且适应之后，小太监反倒对林子舟萌生几分亲近，毕竟在整个户部，就是那七品知事王卓都难免对他们这种阉人瞧不起，而今来了个年纪相仿又不拿大，还跟普通人打招呼似的天天唤他们一声“小哥”，伸手不打笑脸人，搁谁不喜欢？
再说了，这林大人可是带仙气的，笔下的画都能出现神迹呢！
“林大人今日才是，瞧这容光焕发的，可是昨日遇到了什么好事？”小太监奉承说。
林子舟抖抖袖子，大周官服跟了老皇帝的仙风道骨，都是大袍长袖，带点清风道意，长得好看的人穿起来尤为养眼。当然，除了秦越那个总喜欢穿束袖劲装的异数，也没人管得了他。
“哪来什么好事，不过是昨日我哥在洛邑抓了个飞贼。人家偷钱盗物，他却喜欢偷人裤衩，好叫我哥倒胃口。”林子舟脸上露出嫌弃之色。
这事不大，但有意思，小太监也听过，凑上去好奇问：“小的们听过，还说那飞贼被抓住的时候正跟人颠鸾倒凤，是真是假？”
林子舟拿起茶杯又放下，低声轻笑，跟几个太监凑在一起嘀咕，“何止，你们是不知道，那飞贼被带走的时候赤果果的，众人一看，好家伙，这厮身上还纹了只大蝎子！那蝎尾就对着后槽沟！”
“嚄！”小太监哄笑，“这多难看，敢叫他以后在偷别人东西，损失不大，怪恶心人的。”
“可不是，不过那温声也恶心，好歹纹个狮子老虎什么，也不掉价不是？”
“跳梁小丑嘛，最近洛邑的武林人士多了起来，飞贼大盗也多了。禁军忙得脱不开手，咱们户部的卷宗也多了不少，我昨儿合衣就睡，今天差点起不来……”
林子舟端着茶杯笑，听他们唠嗑，余光忽然看见窗边有影子过来，立刻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小太监反应都快，一哄而散，各自回岗，好像先前聚集在这里都是林子舟的幻象。
林子舟：“……”
那人进来，意味深长地扫了眼几个太监，说：“林大人，悠闲啊。”
“赵大人说笑了，这做员外郎的可不就是讨得一个悠闲二字嘛，”林子舟也没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源，“赵大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贵脚踏来，想必是有要给子舟安排活儿了？”
“大人当这员外郎也当了十来日，是该活动活动。”赵源也没否认，从袖中拿出折子来，“近日外头总有传言，说是卫王准备将谷阳填平，也不知道是不是大朝会那日传出去的，叫人说得还颇有几分玄乎。”
“这事不是谣言？”林子舟拿了折子，略一挑眉，单手捏碎了一颗花生米，“怎么，卫王还真准备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赵源笑道：“卫王的主意，咱们哪里知道？不过这传言毕竟出来了，尚书大人担心王爷若真有此意，总得需要有人帮忙打理打理户籍。咱们户部上下，也只有大人跟卫王关系匪浅，所以才要劳烦大人去卫王府走一趟，且打听打听，若是假的也就罢了，若是真的，还请大人去查一查谷阳的花名册。或者，卫王殿下要迁军户入谷阳也未可知？”
他两眼清明，语带试探，看着倒是别无恶意，林子舟却没掩饰自己的奚落，“就那破落地能有个屁的军户，填平了还不是藏着瘟病……”
“咳。”赵源轻声提醒，“大人慎言。”
就算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但也不必说得这么直白。他们打量这传言并没有空穴来风之理，没准秦越还真有这个打算，毕竟得了一块地，摆在那儿又动不得，谁都觉得糟心。
自然填平是不可能的，宁盼山觉着，指不定秦越是有些别的方法将谷阳废物利用，但再怎么用，谷阳这两年就是一座空空的鬼城。
只不过针对秦越，他们要谨慎些而已。
林子舟心里也有想法，他原本提醒过秦越的地势鬼风，就如天然阵法。虽然是随口一说，但可能性极大，不过后来见识过明丽郡主府跟三清殿的阵法，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如果真的是阵法，皇帝手下总不会分毫不察，那么，秦越是怎么让谷阳起死回生的？
得去问问。
“好嘞，”林子舟站起身，眼里带上恶意，“我这就去问问。”
林子舟兴高采烈地走出阁楼，赵源看着他，宁盼山故意找他去办这件事，打得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
一是想看看他的立场，此事为假也就罢了，若是真的而林子舟报假，在皇帝心里的可信度也就大打折扣；这二么，即便这荒唐事是真的，可秦越未必会告诉他真的啊。
林子舟可不可用，就看在这件事上，他是什么反应了。
赵源施施然去回报，还未进正堂，就听见宁盼山在哈哈大笑。
“大人，事已办妥，”赵源先回了话，而后才疑惑道，“大人怎么笑得这么开心，莫非遇见什么好事？”
“好事，大好事！”宁盼山抚着胡须，笑得极为畅快，“你可知大理寺监牢烧起来了，闵家那三个小杂种差点都被烧死在里面！”
“什么？！”赵源大惊失色。
宁盼山扬眉吐气般狞笑，“闵谷山这老东西平常在朝堂作威作福，也没少给本官添麻烦，他那个二儿子吃户部的回扣可不少……也怪他平日树敌太多，墙倒众人推，能让他断子绝孙，谁不乐见？”
赵源调整表情，嘴角微抽，“大人说的是，只是大理寺监牢时候又要修复牢房，回头还得找咱们户部批银子。”
“能杀了那几个小杂种，几间牢房碍什么事？”宁盼山看看他，摇头叹气，“你这眼睛得看长远，只有闵谷山绝了后，他那丞相之位才有可能空出来……就是不知道那几个儿子烧得怎么样了，要是全烧死了最好，烧不死毁容也好，尤其是那个闵殊，嗯？”
不过，眼见着两日后就要行刑，为什么现在才动手？有这个必要吗？
是有人要灭他闵家的根？还是……有人在救他们？
宁盼山忽地一默，突然换个话题，“林子舟可是去了卫王府？”
“是，”赵源恭声道，“大人，有何不妥吗？”
宁盼山思索片刻，“没什么，等他回来后叫他过来说话。还有，你……你送两分折子去东宫那边，看看东宫的反应。”
若是有可能在大理寺对闵氏动手，又对闵氏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人，无外乎秦越与许听风。若不是他们动的手，那就悬了。
可惜的是，秦越也才刚知道这件事。
他正准备出门，未至门口，霍邦就来传话，“王爷，林大人在正堂等您，说是来……查案谈公事。”
秦越动作一顿，挑了挑眉，意味古怪地低笑，“谈公事……成，本王这就去陪他谈公事。你传信给安子，让他跟坟头先稳住魔教的人，等本王过去了再动手。”
霍邦颔首，“是，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