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入户部多年,大概只有最开始跟着一批官员外调入京师的时候才真正跟几位尚书见过面。
他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跟户部尚书面对面交谈的机会,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兴许什么时候户部就改天换地,大周也……
嗐,谁说得准呢?那二十万精兵在边关屯着,虽说其中怕有夸大之嫌,但起码是超了十万的。而整个大周的兵,加上虎贲禁军、各方边军乃至于私兵,恐怕也最多六十万,各方还未必能够同仇敌忾。
倘或将来闹起来,流民山贼强盗算在内,那……
王卓不动声色,收回跑远的思绪,看着脚边的影子,是户部的翘檐压着晚霞,灰暗又低沉的红混淆在一起,让人心乱如麻。
宁盼山这个时候找他来,究竟是要干什么?林子舟现在又在何处?卫王自成为驱虏将军之后,还是头一次被人弹劾,他会怎么反应?东宫的反应呢?天子的反应呢?
王卓越是思索越是手心发凉,他总觉得,洛邑这池水,似乎从林子舟到来之后,越来越乱了。
那么他,能在这乱中取利吗?
他在堂外已经站了半个时辰,这分明就是下马威,也是警告,宁盼山这是在拷问他,他要如何反应才对?
冷汗渗出额头,王卓被混乱的思绪搅得毛竖骨寒,如临深渊。赵源来到他面前,端详他片刻,拍拍他肩膀,“王大人,进去吧。尚书大人就问你两句话,王大人如实禀报就可。”
如实?
王卓抬起头,赵源冲他颔首,带头走在前方。时间已暗,堂中点着四盏灯,却并不明亮,闵谷山的脸像一座去了光的石佛,慈悲又无情。
王卓行了礼,在一边坐着,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王卓,”宁盼山老神在在,“今日,是你与林子舟一起去王府办事?”
王卓没坐稳,倏地站起来,“是,回尚书大人,正是下官,下官……也是被林大人拉过去的,所、所以……”他面露后怕,说话也打着结。
宁盼山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王大人别紧张,你在户部干了几年,你是什么人本官清楚得很,”他声音带着老辣轻蔑,并不遮掩,王卓紧抿着唇,宁盼山又道,“说起来,上次去闵府抄家,也是你跟林大人一起的?”
“是,”王卓低着头,哑声道,“这抄家记录须得两人同行,当时户部众位大人正忙得脱不开手,下官只得寻了林大人同行。”
“什么忙不忙的,他们办事,不就是欺善怕恶嘛,”宁盼山似乎颇为感慨,“如此说来,林子舟于你,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王卓脸色微变,“不过都是为陛下办事而已,职责所在,算不上雪中送炭,还望大人……明鉴。”
“明鉴?”宁盼山声音一沉,手中茶杯重重放上桌子。
王卓面露骇然,膝盖竟是一软,蓦地跪倒在地急声说:“是是……是下官也是不得已,下官位卑权微,闵氏何等庞然大物,下官哪里敢以自专?尚书大人明鉴,下官敢保证,绝、绝对不曾从中谋利!若是、若是林大人做了什么,下官也不知道啊!”
赵源看向王卓,目光一闪。
宁盼山也怔了怔,略一思索,却笑道:“这话怎么说的,本官只是随口一问。赵源,快扶王大人起来,看这闹的,何至于呢?”
王卓不敢动弹,等赵源过来扶他,才一抖三哆嗦地起身。
“今日叫你来也不为什么大事,只是这折子,”宁盼山看一眼赵源,“里面的内容颇为有趣,本官好奇这可都是你写的?”
赵源将折子送去,王卓一看,果然是自己在卫王府记录下的对话,便点了头,“确实是。”
“哦?一字一句都是?”宁盼山盯着他,“为何断断续续?”
王卓道:“不敢欺瞒大人,的确都是。而且,还……还有很多不方便记上的,皆因大人措辞略显唐突。卫王殿下与林大人一言不合,又险些动了手……所以在下的字迹才略有些……不顺。”
唐突,宁盼山神色古怪,这上面的雄鹰跟百灵鸟儿已经算是极为挑衅了,还有什么更唐突的?
他心下好奇,便不由得问了出来,王卓嗫嚅半晌,说:“也就是一些厉害之词,譬如林大人说,总有一天,要让……跪下来之类的。”
此话一出,堂中顿时静了。
王卓头放得更低,许久,宁盼山忽哑声道:“这些话,他都让你听见了,你跟林大人的关系倒是不错。”
“不敢!”王卓倒吸口凉气,着急忙慌地否定,“下官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敢。”宁盼山深深地看着他,“说起来,上次你在闵府查抄,事情也办得极为漂亮,陛下论功行赏,倒是将你忘了。林大人也是,你与他好歹同僚一场,怎的都忘了为你请功?”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闵氏的报复不过尔尔,不值一提。
王卓眼神深了深,竟忍不住想笑。
难道他看起来果真如此愚蠢?
宁盼山忖度片刻,想给他提个职,将来可用。但林子舟是正五品员外郎,同级是主事,往上是郎中,又有四库,往下么,好像也没什么空缺……难办啊。
“你在户部资历不浅,只是未立什么功绩,赵源,去给王大人取三十封银子,开春了,可以买些春茶。”他冲王卓笑了笑,倒有些尴尬,这人在户部太不出众了,连提拔都找不到由头,“回去好生努力,将来有你发迹的时候。林大人年纪轻轻,正需要个有经验的帮衬,你啊,没事的时候,多去跟林大人接触接触,知道吗?”
王卓抓着袖子,堂中偌大,他却觉得自己突然间踩在了钢丝上,摇摇晃晃,就要掉进深渊里,无法自拔。
三十封银子,他一年的俸禄也就这么多,百石米,勉强糊口罢了,三十封银子,三十封……他记得自己初入京师洛邑的那一年,满怀憧憬,每日点卯必是头一个,像个愣头青以为可以在这里施展自己的抱负,改变这个满是沉疴的朝堂。
那年刚好是家中老母病重,不多不少,也要三十封银子,买去的贵重药材那么多,他四处借钱,变卖家产,到底没能留住母亲。他回去看时,老人家就躺在床上,四周都沤着腐气,屋里没开灶,沁冷蚀骨,她身上的衣服全是补丁,里头全是枯草。
她不是病死的,是冻死的。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她知道自己俸禄没多少,买药的钱、养家糊口的钱都不够了,那人参都要十七八两,没钱买冬衣了。
他看得愣了,呆坐好久,要去街面上搜罗了两筐炭,要给母亲做两套冬衣,一起放进棺材里,好让老人家下辈子别再受冷。
他握着一袋子银两,脚步像是不属于自己,成衣店老板的话再度在耳边想起。
“大人,不是草民刁难您,可这……这料子的钱真压不下去了,您但凡多拿三两银子出来,这事就好办啊。”
“不是我无情,您不知道,朝廷又加了个布衣税!嗨,如今吃喝拉撒都要收税,三两银子也够我一家人吃几个月了!”
“您一当官的说没钱?别说笑了,咱们交的钱都给了朝廷,您还能没钱?嗤。”
三十封银子,原来这么容易得来,都不用他拉下面子求爷爷告奶奶,不知能买多少东炭棉衣,如果当初他有三十封银子,起码能给母亲选一副更好的棺材。
王卓离开户部,走过启天殿,浑噩失神地穿过腾马道,过长街,经过禁军把守的闵府,快出城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他正要转身,余光里却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也不躲藏,直接走了过来,“在下陈南,大人别怕,是林大人担心有人为难您,让小的送您回家。您只管往前走,当在下不存在就是。”
王卓怔了怔,“啊……上次,也是你吧。”
陈南微讶,“您知道?”
“嗯,”王卓哑声,许久,他说,“多谢林大人。烦请小哥转告林大人,他说的事,王某已经办到了……多谢林大人。”
陈南笑了,“王大人别客气,林大人也知道给您添了麻烦,这不才派在下过来护送嘛。大人请。”
王卓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抱着银子,慢慢走出城门。
陈南直将人送到家门,看看那普通的小院子,眯了下眼,转身才回林府。
“果然,我就知道那老狐狸会去找王卓问话,”林子舟毫不意外,他回到户部的时候,宁盼山也叫他过去述职,“王卓看起来怎么样?”
陈南如是说:“他拿了一袋银子。”
“嗯。”林子舟知道了。
曙光挑眉,“不担心?”
“担心什么?”林子舟反问:“今天发生的事情本来就没什么值得隐瞒的,让王卓去就是看中王卓的普通,宁盼山觉得他好拿捏,我说的话才可信。”
不过那些话本来也都是真话,林子舟不以为意。
陈南忍不住说:“此人收了宁盼山的银子,小主子就不担心他为虎作伥?”
林子舟支着下颌,眼帘微抬,“如果他爱钱,今日不收,明日也会收。如果他要为虎作伥,今日不做,明日也不会做。人心自有一杆秤,强扭的瓜不甜,我也没逼他一定要站在我这边,他愿意如何就如何,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南无话可说,许是林子舟说得太轻描淡写,他反而不知道该从那个角度开始质疑。
曙光琢磨半晌,倒是颇为认同,“也是,他不需要站在你这边,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候,心里偏向你就足矣。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强。”
宁盼山必然是恩威并施,王卓不是个傻子,谁是真心谁是利用他,他看得出来。林子舟今日本也就是给他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他拿得住是他的本事,拿不住也没什么关系。
林子舟看得开。
曙光看着他,也想得开。
林子舟对自己人护短,护短的人,通常都喜欢交心。而能交心的人,永远比交利的人,更值得信任。
认真说来,若不是王卓找林子舟去抄家,林子舟也不会被魔教绑架,这恩情、苦难,王卓怎么也得记着。
“卫王府那边有什么消息?”曙光又问。
陈南回神,“是,秦越已经找到了魔教的第二个据点,午后就派人围剿,还是顺天府过去收的尸体,但是没有发现闵瑭、闵何的踪影。”
林子舟皱眉,坐直身体,“他们转移了,好快的速度。”
“不过也不防,”曙光沉思道,“跳脚的狐狸,总会露出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