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不懂，林子舟画的画是好，他半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的。但要他在那儿坐一天，简直能要他的命，他宁愿去战场上跑上三十圈。
敏敏拿了大氅过来，“大人，今儿冷，您把大氅穿上，鞋子可不能在雪地里钻。奴婢给您拿的珍珠香油可以您再擦一点，能护手保暖呢，也不知道郡主府有没有准备点心，您可得记着用膳……”
林子舟摆摆手，“放心，我特地吃饱了的。”
敏敏笑，“那就不带了。”
“一个大男人还拿珍珠香油护手，那是宫里娘娘才用的玩意，大姑娘出门都没这么花里胡哨。”老三听得嘴角直抽。
“你懂什么？”敏敏冷哼，“就是因为你这么糙，才到现在都没娘子喜欢。你要像我们大人一样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风流俊逸的，擦点珍珠香油那也是香油的福分。”
曙光大步走出来，正好听见两人斗嘴，忍不住也道：“子舟这双手价值千金，跟你当然不一样。”
林子舟对自己的手宝贝得跟命一样，曙光曾为世子，也不曾金贵到一天十次拿胰子洗手，洗完了还要抹手膏，隔十日就要修指甲剪死皮。
林子舟听出话中的调侃，左眉一挑，二话不说从地上捡起一把雪往曙光面上丢，“勤洗手那是我爱干净，擦香油是怕生冻疮，瞎想什么呢？”
“行，都是你有理，”曙光偏头避过，“走吧。”
郡主府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车上铁马风铃清音作响，驾车的竟是一个老妪。
老妪穿得素洁齐整，身上并没有异味，腰板还挺直，看起来精神抖擞，抹白的头发梳得细密紧致，那精神气看起来跟三十来岁的壮年妇女竟不相上下。
林子舟打眼一看，“哗”的一声，“好精神的婆婆！”
话音才落，林子舟的后脑勺就给曙光轻轻一拍，尴尬道：“别乱说话，这是先皇后身边的红尘嬷嬷，也是明丽郡主的身边人。”派红尘嬷嬷亲自过来，明丽郡主对这事看重程度可见一斑。
“无妨。”
红尘嬷嬷一早就知道林子舟，对他的脾气性格自然也打听了清楚，今儿一见，只觉得是个灵动秀气的少年郎，说不上无法无天，只能说是有点小顽皮，“林大人这是要把两人都要去郡主府呢？”
林子舟指着老三，“他帮我拿画箱。”
曙光自是不能去的，他跟郡主是平辈，多半以前还见过面，很容易露馅。
红尘嬷嬷点点头，这样好，郡主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人多了不像话。
马车离开林府，曙光在门口目送他远去，而后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腾马道的西边有一座废弃的大宅院，封条还保存完整，从外面看，那雕梁画栋、飞阁流丹都还齐整，可若是翻过墙去，就能看见那被掘地三尺的院落，假山还陷在污浊青黑的水潭中。
这就是陈留王府。
曙光在街面上绕了好几圈，最后消失在人流中心，趁着大雪翻进墙内，来到潭水边。
潭水浑浊，残荷碎石铺满边缘，有种说不出的臭味。曙光站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水中亭台的顶上，“前辈约我见面，是打算一直这样不出声？”
亭台之上，半身佝偻的老人盘坐着，草帽上已经堆满了雪花，帽檐下，一双看似平静的眼睛，正紧紧盯着曙光。
许久，老人哑声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曙光不动声色，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陈留王府，晚辈曾有听闻。”
老人低笑，“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你来此见面吗？”
“晚辈对洛邑不甚熟悉，”曙光故作思索，“因为此地人少？”
“人少，人少……”老人蓦地冷哼，“那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人少吗？”
曙光没说话，他手指摸着袖口，低声笑笑，“前辈，晚辈虽然听说过陈留王的大名，但跟他没什么交情，您若有事，直言就是。”
老人没作声，他伸出手，雪花落在老茧陈厚的手上，很快融化。
他给曙光的感觉，就像那黑水中的孤亭一般，死寂、沉默。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老人意有所指。
果然。
洛邑很大，能人很多，曙光知道一定会有人来关注自己，然而七年已过，他如今的气质跟长相都已经大有变化，就连他自己有时候看着镜子里都未必能认出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陈留王世子陈钺。
“什么人？”曙光的记忆里确实不曾见过这么一个死气沉沉的老人。
老人收回手，压低帽檐，“你可听说过，七年前为了援助先太子而战死沙场的陈钺？”
寒风大作，利雪簌簌。
黑水映着两个相对沉默的人影，划开天堑。
须臾，曙光笑了，“前辈认错人了，凶兵已死，陈王已殁。在下姓林，名叫曙光，家弟子舟，仅此而已。”
“是吗？”
老人掸掸膝盖上的雪花，慢慢站起来，袖中微微探出一截刀尖。
刀尖点在亭面破碎的瓦片上，刮出刺耳的刮擦声，让人感觉心血都在刹那喷涌，头皮发麻。
“老夫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