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是黎国战神睿王的妻子,是他的王妃。
我们很恩爱,我怀孕了,但我不记得好多事。
他说我是他在战场捡回来的孤女,我们是同生共死过的夫妻。
我扬起笑脸,依在他怀里,张嘴吃他递来的糖葫芦。
「肆辰,我最喜欢你了。」
他拿着糖葫芦的手轻颤,将我拥得更紧。
「嗯,我也最喜欢你了。」
他抱得很紧,让我有些窒息。
战肆辰对我很好,一点都不像个战神,我喜欢花园里那个秋千,可他说花园太冷,又亲手在我们院里做了一个。
他站在后面,手掌轻推我的肩让我微微荡起来,我脑中闪过一个画面,那是鲜花满簇的六角亭,少年兴奋地向我展示他做的秋千。
只是我看不清他的脸。
记忆里的我笑道:「也就是你把御花园弄成这样,父皇才不会治你的罪。」
我有些出神,为什么我看不清他的脸呢,我回头看向战肆辰,清风拂过他的长发,漾起温柔笑意。
「夫君,你骗人,我们明明是青梅竹马。」
他笑容一僵,沉默片刻才开口,嗓音喑哑。
「夫人想起什么了吗?」
我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脖子,诚实地摇摇头。
「好像看见你推我荡秋千了,就像今日这样,不过,我看不清你的脸。」
见他不开口,我安慰道:「没有脸你也是最好看的,是天底下最英俊的少年郎。」
他的笑容变得勉强,我仿佛读懂他的不悦,不再说那段模糊的记忆。
那晚我无意间听到他和红袖在说什么,但我听不懂。
「我的药没问题。」红袖语气傲慢,一点不像平日里卑躬屈膝的模样。
战肆辰半晌才道:「她从前似乎有个心上人,她说在梦里看见了。」
红袖笑:「若是真想起来定然不会直说,王爷若是不放心,大可以试一试她,看她是不是想起来了,若是,我调整药量便是。」
什么药?红袖似乎不是普通的侍从,她会调药?
战肆辰说的心上人和梦又是什么,我心脏突突地跳,像是想勘破真相那样,一个劲的想跳出来。
我心下一沉,来不及细细思考,他们已经商谈完,准备出来。
而我站在门口不远处,就这样直直撞上战肆辰深沉的眼神。
4
他身后红袖也是一愣,我往他们的方向去,挽上战肆辰的手臂。
「夫君,我找了红袖好久,怎么和你在一起?」
他闻言笑。
「我见红袖,自然是为了知道夫人有没有好好安胎。」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少年躲在他父亲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地望向我,我的心脏跳得欢快。
梦里的人,我都看不清脸。
有个女声响在耳边。
「公主,我愿替公主去死。」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战肆辰坐在一边,看着我的眼神意味不明。
「梦到什么了?」
直觉让我直直摇头,只说是不记得了,战肆辰将我揽入怀里,他的胸膛宽阔温暖,很快就再次进入梦乡。
醒来后,梦里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黎国只有一位公主,如今不过一岁,养在后宫,防卫重重。
我一个孤女,应该也不曾进过宫,谁要害公主,又是谁要救公主,为何我会听到深宫秘辛,好生奇怪。
红袖刚端来安胎的汤药,我正要喝,就听见外面一阵吵嚷,其中似乎有个女人尖锐的笑声。
躲开红袖阻拦的动作,我站起身就要出去。
那个女人披着狐裘大氅,发丝有些凌乱,似乎废了一番功夫才进来,她恨恨地看着我,见我出来唇角挂上讥讽的笑容,一脸恶意。
「宝珠公主,怀上仇人孩子的感觉如何?」
她的话让我陷入迷茫,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是何人?」
她的眼睛里爆发出很复杂的情绪,怀念又嫉妒,仇恨又愤怒。
「我是睿王的妾,比你还早入王府。」
妾?
战肆辰从未跟我说过,我也没在王府见过其他女人,这个人闯进来时,那些侍卫要拦不拦的样子,可见确实身份非凡,应是受王府重视的。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战肆辰来了,身后跟着报信的侍从。
「王爷!瑶姬斗胆进言,不能让这个女人生下孩子……」
她还没说完,就被战肆辰打断。
「本王的孩子自然是从王妃的肚子里出来。」
他捂着我的耳朵,像怕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我脑中一阵嗡鸣,瑶姬闻言怔了片刻,而后尖声大笑。
「战肆辰!你竟然对她动了真心,你忘了死去的将士,你忘了我哥,你答应过我哥,会对我好,会一辈子维护我,我哥护你而死,你对不起他们!」
战肆辰皱着眉。
「收你入府,这些年我对你有求必应,正是应了你哥临终前的请求,从不亏待你,现在我有了王妃,你自然要给我的妻子腾位置。」
瑶姬眼里燃烧着恨意的火焰,仿佛要将我们戳个窟窿,我摸了下肚子,战肆辰注意到我的动作,吩咐将瑶姬带走严加看管就护着我进了屋。
等院子里安静下来,我才问他:「那个瑶姬真的是你的妾?」
战肆辰闻言竟然笑了,他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兄长曾在战场护我而死,他就这么一个妹妹,所以我将她带进府,言行也并未管束,我同她什么都没有。」
「那她定然喜欢你。」
战肆辰挑眉。
「为何?」
「因为她恨我,特别恨。」我想起瑶姬的眼神,恨意凛然,但我总觉得不单纯是因为嫉妒。
「你为何不问她说的怀上仇人的孩子是什么意思?」
我微不可查地眨了下眼,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
「她恨我,说什么自然都是为了挑拨我们的关系。」
战肆辰回拥住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身上少了些让人心安的感觉。
那瑶姬身上是孤注一掷鱼死网破的恨意,再见到她时,差点没认出来。
她的穿着不比当时华丽,身上一股奇怪的臭味,面容憔悴阴沉,不过几日,竟然就像换了个人,也是奇怪,战肆辰的人竟然没把她看住。
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府里的守卫也松懈许多,红袖这会儿正在后厨煎药。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将裹着尸体的草席扔在我面前,我这才分辨出她身上怪异的臭味,是尸体腐烂的味道。
一只握成拳头的手从草席里面落出来,我心脏蓦地一痛,那只手不自然地垂落,骨头已经打断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瑶姬抽出匕首一刀刺入那只手的腕骨,竟是直接将那只手剁了下来扔到我面前。
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低头去看,只见那只断手里紧紧握着一只金钗。
脑中突兀地冒出一句话来:「思静只盼能替公主去死。」
眼前愈发模糊,寒风刮得脸颊生疼,我伸手去摸,摸到一片微凉的水渍。
思静……
我的小腹一阵钻心的痛,双腿软得站不住,就这样倒在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双手捧起那只断手。到死都紧握着的手突然松开了,像认识我一样,那只金钗就这样落进我掌心。
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发颤,我的腿不听使唤,伸手想摸摸思静的头发,可是她离我太远了,比从姜国到黎国的路还远,我怎么伸手都够不着。
我拖着痛到僵硬的下身爬过去,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那道血痕渗进土地,仿若绵长的永不磨灭的爱恨。
5
我腰间的锦囊在我爬像向思静的时候剐蹭在地上。
战肆辰几乎颤抖地拿起从锦囊里落出的印章,他仿佛遇到了天大的打击,顾不得还在痛快大笑的瑶姬,一把将我抱起回房。
我神情恍惚,喉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眼前阵阵模糊,陡然陷入黑暗。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后却忘记梦到了什么。
战肆辰憔悴了许多,他看我的眼神多了愧疚,我注意到摆在一边的药碗。
「孩子还好吗,我肚子好疼……」
战肆辰露出心疼的神情,他近乎心碎的红了眼眶。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倏然落泪,失去的疼痛骤然袭上心头,我苍白的脸上映出绝望,悲痛让我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我的思静,不会回来了,她真的像她说的一样,死在异国他乡。
过了好一会儿,我看向战肆辰。
「瑶姬为什么要刺激我让我保不住孩子,她之前真的是你的妾是不是?」
战肆辰闻言捧起我的手,眼里是浓浓的心疼。
「含玉,她嫉妒心太重,我会将她赶出都城。」
我浑身颤抖,失望又痛心地望向他的脸。
「她害死我们的孩子,王爷竟然只是将她赶出城吗?我们可怜的孩儿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我们,就无辜惨死,谁来为他偿命?」
战肆辰的视线落在我掉下来的锦囊上,里面有一枚他认识的印章。
他此时像是在走神,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挣扎和犹豫,传说黎国战神杀伐果决,不拘小节,不曾想会有这种时候。
「我会让她为我们的孩儿偿命。」
我回应般反握住他的手。
「要让她像那具尸体一样,她怎么利用那尸体害我孩儿,就要怎么让她还回来。」
战肆辰将我拥入怀里,他的吻落在我头顶。
「好。」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瞬息间就改变了主意,总之我能替思静报仇了。
6
瑶姬被处死那天我去牢里看了她,战肆辰本不想让我去,说那里肮脏恶臭,我刚没了孩子,身子弱,怕晦气冲撞了我。
可我担心他偷偷找人换了瑶姬,坚决披上衣裳亲眼去看。
瑶姬缩在角落,王府的地牢狭窄阴冷,通道只够一个人走,我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关押她的牢狱外,冷眼看她现在的处境。
她的手已经被折断了,看来战肆辰确实没想放过她。
见来人是我,瑶姬眼中突然迸发出浓重的恨意。
她张口,似乎是想骂我,却不知什么原因说不出话,只恨恨地看向我,那只还能动的手做出抓我姿势,仿佛只要有了机会,她就会杀死我。
见她下场凄惨,我心里并没有太多波动,无论她怎样罪有应得地遭了报应,被她杀死的人终究是回不来了。
临走时,她扔给我一个东西,从她脖子上取下来的,我看见那是一截指骨,这个长度,主人应该是个男子。
见我接了指骨,她突然狂笑起来。
目睹她仿若大仇得报的狂笑,我突然想起来大皇兄的遗体,便是少了一根手指。
年幼时,我很黏他,他那时已经开始替父皇分担政务,他每次出宫我都会在后面掉着眼泪追他。
答应会给我带小玩意儿时,就会伸出小指跟我拉勾。
「宝珠,哥哥很快就回来,还会带宝珠喜欢的糖葫芦好不好?」
他信守承诺,每次都回来了,直到最后一次。
「宝珠是大姑娘了,不要哭,哥哥杀退敌军就回来,还要参加宝珠的喜宴。」
「哥哥一定要快快回来。」
大皇兄温柔笑笑。
「好,一言为定。」
他像幼时那样弯起小指,我上前跟他拉勾。
大皇兄最是温柔,我常常想,若他将来登基,定是仁义贤君。
我看着手里的指骨,尾指轻轻动了一下和它碰在一起,心里骤然涌起悲痛,恍惚间听到大皇兄轻声唤我。
「宝珠,别哭。」
不再理会身后的惨叫,我将指骨收进锦囊,缓步离开了地牢。
脸上的泪渍还没擦干,我抬头就看见战肆辰撑着伞站在远处,像是在等我。
他牵住我的手。
「含玉,累不累?」
我抬手抹去眼泪,他似乎觉得我弱不禁风,不过去了一趟地牢就会疲累异常,可我瞧着他的眼睛,又觉得他问的不是这件事。
7
回去的路上,他同我说,有一件事他对我撒谎了。
我坐在马车里,手里抱着暖炉,听他这样说,没有回头看他,我实在疲倦得很,嘴里却问什么事。
「并非是我将含玉从战场救下。」
我这才侧头望向他,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他怎么突然要坦白了,我担心他发现什么不对,直直望向他的眼睛想看清里面的情绪。
「是含玉救了我。」
这话让我愣住,搞不清他到底是何目的。
我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腰间,是我一直随身携带的锦囊,里面有一枚印章和刚刚从瑶姬那里得来的指骨。
「夫君为何这样说?」
战肆辰眸光复杂,他将我拥进怀里,缓慢道:「当年我在战场受了重伤,所幸为一女子所救。那女子白纱遮面,将我送到安全的地方,给我伤药和食物,照顾我几日。我感谢她,与她一枚印章,印章上是我黎国皇室的图腾,若她将来需要,持着印章来黎国,我会满足她一个愿望。」
我心头震动,回抱住他的手不禁越发收紧。
「前几日,我才发现,含玉便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看着他的脸,他面色柔情,替我别开耳发,我连忙垂下眼帘,不叫他看见我眼里的嘲讽和恨意。
我突然明白,思静为什么说替我去死。
我是去过黎姜交战的战场,我是去寻梁其延的。
梁其延自走后,我便日日难安,夜里无法入睡。
我偷偷去了战场,姜国兵力渐衰,黎国却不停地派去援军,梁其延红带抹额,目光沉静又热烈。
「宝珠,我定要守住江川。」
守住江川自然不够,黎军在江川之外虎视眈眈。
「我们必须将他们赶到连山之外,才能守住疆土,隔着山脉他们才能歇了进攻。」
我们失去的城池在梁其延的奋战下尽数收回,他身上伤痕无数,我看着眼酸。
「梁其延,我等你回来。」
梁其延弯唇笑起,少年的手早已变得粗糙,他抬手想摸摸我的头发,又看了一眼手上的血渍,眸光暗了暗,终究还是放下了手。
「宝珠,回去吧。」
「待到杨花满京城,我许你十里红妆。」
他那一战,再没回去。
我本也没听他的话,我一直在江川等他。
连山常年毒雾笼罩,将黎军逼出连山后,他们回来很难,从连山走容易再被伏击,最好的计划是绕过连山从曲城回来,曲城的援军会接应他们,父皇甚至从朝廷直接派了人过去确保援兵过去。
可是,曲城的城门未开,援军待而不发。
另一条路要足足两个月,黎国盯准了时机,兵分两路,势要一举覆灭梁其延他们。
我在江川等足了两月,曲城和江川终于迎来援军,同时来的,还有梁其延的死讯。
有名士兵跑到力竭,两眼赤红干涸。
「梁将军为掩护我们突围撤离,独身战至最后,身死殉国。」
「我将将军尸首掩埋在连山,不让黎国宵小寻到,以……全他衣冠……」
话音刚落,他便力竭身死,我未来得及问出的他在哪儿便再也无人回答。
幸存下来的将士都掩面而泣,他们将军留守最后掩护他们,其实他们都知道将军凶多吉少了。却还忍不住怀揣着一丝希望,或许梁将军还活着,但现在有人亲口定论,带来这消息,他们未宣之于口的情绪终究化作悲痛的眼泪。
军营立刻沉浸在悲痛之中,早已失去澄亮的天空更加灰蒙蒙,曲城失守,里面的水源早就被黎国下了毒,早前没有援军不过是实在无力。
我想去连山找梁其延,黎国人对他恨之入骨,若寻到他的尸首,定会加以侮辱,我舍不得他死后还要遭难。
这时,黎国却说要停战。
我没能等到梁其延,也没能寻到他。
我嫁给了杀死他的那个人,怀了他的孩子,忘记了他。
8
战肆辰握着我的手。
「姜国那个梁其延,倒是个帅才,可惜不够心狠。」
「都是他的错,才让我现在才遇到含玉,让含玉吃了这多苦。」
「为何这么说?」
「若不是他,我早就寻到含玉结亲,也不会……」
战肆辰眸光晦涩,他以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回国后等战事一歇便能寻我。
若我是姜国人,不过两国联姻,可梁其延兵败,让我和亲,让战肆辰和他身边人折辱我,现在才发现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而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掩了我真正的身世,让我忘记国仇家恨。
「含玉,我们黎国人,最恨的就是那梁其延。」
我垂目勾唇。
「他定然杀了不少黎国将士。」
战肆辰叹气。
「是啊,不过,我记得他好像有个心上人,他死时望着的方向,是姜国国都,他的尸首叫他的小兵带走了,我们的人追死了都没追上。」
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
「要是追上了,我定要将他的头颅砍下挂在城门上,鞭尸叫他神魂具散。」
我的头垂得更低,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我心里实在是恨。
「不过也幸好他兵败,叫我遇见了含玉。」他眸中带笑,兵败和亲,我反而直接嫁给他,让他没费周折去找。
我说我困了,闭目靠在车壁上,战肆辰,你可知我有多恨你,比你恨梁其延的恨意还深。
我担心我一睁眼就会暴露我的杀意,时间还没到。
黎国兵力强盛,可这次交战双方都损失了太多,此次停战也是因为黎国耗不起了。
姜国惨败,却能凭借必死之心奋起反抗,对黎国来说得不偿失。
二皇兄红着眼眶说宁死不让我和亲,可我明白,姜国再经不起一场战争。梁其延深谙擒贼擒王的道理,次次瞄准了黎国的将领,他们不愿再打,我们也能顺着台阶,就此停战。
我是姜国公主,自幼锦衣玉食,享万民供养,百姓水深火热,将士枯骨皑皑,只要牺牲我就能换得和平,我愿意。
雪渐渐停了,堆积在树枝屋檐的雪开始融化,黎国的冬天更冷了。
红袖以我身体虚弱为由,每天都端来一碗药。
我瞥见屋里逐渐失去生机的树,叫她放下,说凉了再喝。
我最讨厌喝药,其实我身体很好,不怎么生病,仅有的几次卧床体验都是梁其延在我身边。
所以那药一点都不苦。
「宝珠怕药苦,我特地准备了蜜饯。」
我突然恍惚,又看见了梁其延,我不是每次都能躲过喝药的,我好像真的开始忘记他了。
是不是看见的次数越多,就忘得越快呢?
面前的人看不清脸,但像这样给我蜜饯的人除了梁其延还会有谁呢?
我的眼睛应是坏了,于是我抬手去摸他的脸,我用手指丈量他的轮廓,他就那样站着任由我动作,我觉得同他好久不见了。
久得像过了几百年,雪停了,再过几月便是暮春,他该回来娶我了。
我微微启唇,想叫他的名字,可喉间像被什么堵住一样,疼得发不出声。
又蓦地听到他的声音。
「含玉怕药苦,我特地准备了蜜饯。」
抚上他脸颊的手顿时僵住,绵长的记忆如烟般散开。
也是,明明时间还没到,所以他才没回来。
「含玉,我们找到梁其延的尸首了。」
刹那间,我如坠冰窟,五脏六腑都开始发冷,恨意却像火一样在冰冷的器官下面熊熊燃烧,誓要破冰而出。
9
我厌恶战争,哪怕是梁其延那样战功赫赫的将军之才,也是厌恶战争的。
他虽然生在将门之家,却一心向往诗书,他的心愿是考取功名,做个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
战事突起时,他跟着父亲披挂上阵。
「若天下太平,我自可苦读诗书,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可现下国境动荡,我身为将门之后,圣贤书读了十多年,战事眉睫,我自当奉为先驱,安抚黎民。」
他微微勾唇漾起笑意,本来青涩的眉眼仿佛一夜成熟。
「宝珠,别哭。」
我忘了一个人,他说他会在杨花落满京城时回来,说会十里红妆迎娶我。
「含玉,你在看谁?」
战肆辰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他的脸有些模糊,我抬手摸摸眼下,原是因为我落泪了。
「你就站在我眼前,我还能看谁。」
他似乎是不信,眉头浅浅蹙起,那晚药放在一边,他没有给我喝。
他忽然笑了。
「梁其延是我们的仇人,我将他的头砍下来做成脚蹬给含玉用可好?」
「黎国和姜国刚休战,找到梁将军的尸体应该送还回去才对,何必再生事端。」
他紧紧捏着我的手腕,双目赤红,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知不知道,我们两国本来是要联姻的,我们本就该成亲。」
我浑身一僵,他知道了。知道我没忘,我恨恨看向他,眼里的恨意仿若利刃,恨不能戳进他的心窝。
「我父皇不会同意和亲。」
「你们姜国人就是冥顽不灵,所以我们才有了开战的理由,我们本该有姻缘,你救了我,你就该是我的,你心里的人也应该是我!」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
「你心里的人竟然是梁其延。」
「宝珠,他比我好吗?」他红着眼眶,问出口的声音隐约有些颤抖。
「你失忆的日子,我们不是很幸福吗,我们甚至……有了孩子。」
他痛苦的模样,简直令人发笑。
「我不幸福,我也不希望你幸福,我此生挚爱,唯有梁其延一人。」
我扯开唇角,他欺我辱我,杀我子民,害我至亲,竟然觉得我和他在一处会幸福。
和他摊牌的代价,是被关起来出不去门。
他将我带上榻,困在双臂之间,他的呼吸带着凉意,抱着我像在汲取温暖。
他会在夜里喊我的名字,说以后会好起来的。
我忍着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不会好起来的,我会去死。」
他将我抱得更紧。
「那就死在我怀里,宝珠。」
红袖的药每天都送进来。
一直到春天,绿意在窗外生机勃发。
战肆辰眉眼含笑。
「我是谁?」
他长得英俊,眉眼锋利,我唤他。
「夫君。」
他将我揽进怀里,眸色深沉却挡不住喜意。
战肆辰好像生病了,他总睡不好,半夜惊醒后会盯着我的脸瞧,明明我日日都在府里,他却像是瞧不够我似的。
「这么喜欢我啊?」
他眸光微亮,点点头却沉默不语。
我倏然抬眼,黎国多种柳树,柳枝垂下水面,我环视一圈,全是柳树,心中陡然一痛。
恍然觉得,我看到的应该是杨树才对。
毕竟杨花遍地时,正逢我成婚日。
眼泪忽的落下,我怔怔地看着柳树,觉得四面八方都涌来一阵难言的悲伤。
「夫君,你是杨花遍地时十里红妆迎娶我的吗?」
他喉间梗塞,看着我的眼神复杂莫测。
他说要送给我一件礼物。
我倾身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谢谢夫君。」
他送了我一个只剩白骨的头颅,说给我当脚蹬。
脚蹬两个字仿佛什么禁忌,一说出口我便浑身一抖。
「宝珠,我将梁其延为你寻回来了。」
10
红袖的药,有个特点。
一次忘不干净,下次用药的时间和剂量都会增加,我总是忘不干净。
除非,以诛心之举要受药之人万念俱灰,再用药便能忘个感觉,只是不会有完整的记忆。
我抱着白骨,心脏慢慢攀上了巨大的痛楚,我太痛苦,忘记了哭。
战肆辰见我呆傻的模样,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他俯身下来,轻唤我的名字。
「宝珠。」
我慢慢抬眼,突然问他:「你爱我吗?」
战肆辰一愣,然后满脸惊喜。
「宝珠,我爱你至深。」
「为什么?」
他微微蹙眉,仿佛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宝珠,你救过我。」
我忽然笑了,不过是诛心,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战肆辰眼里溢出疼惜和担忧。
「宝珠?」
「战肆辰,你太可笑了,我根本没救过你。」
他再次愣住。
「什么……」
我拿出那枚印章扔在他脚下。
「难道你就没想过,我自小养在深宫,哪有机会去两军厮杀的战场,你的救命恩人,早在你的纵容下被瑶姬活活打死了!」
他仿佛被雷劈了的表情终于让我得了一丝痛快。
「是思静救的你,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非要跟我来黎国。她说她要替我去死,这枚印章,就是思静给我的,以为凭这印章,真的能保谁一命……」
「战肆辰,你是个笑话。」我收了笑容,面无表情。
「战肆辰,你不得好死。」
我喉间一甜,猛地呕出一口血来,他跑过来接住我往下落的身体,血溅在他脸上。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拔出刺进他胸膛里的刀,眼前昏沉,有水不停滴在我脸上。
「宝珠,宝珠……」
这个蠢货,都说了我不是他的救命恩人。
「宝珠,你别死,这不是梁其延的尸首。是骗你的,你不死,我就放你去寻他……」
听到梁其延的名字,我睫毛动了动,梁其延的尸首还没寻到,我不能死。
战肆辰命真大,居然没死。
他哭得满脸是泪,却还想对我笑,难看得很,紧紧抓着我的手。
「宝珠,你只知姜国伤亡惨重,恨我怨我,可我身为黎国战神,是黎国的希望,我身在其位,不得不为,黎国对姜国也是恨意至深。」
他的伤口已经处理过。
「我不会将此事禀告陛下,两国不会再起争端。宝珠,你太傻了,你都忍了这么久没杀我,为何一具假的梁其延的尸骨就能让你放弃顾全大局……」
「阿延。」
他忽的止住声音,眉头因为痛苦紧紧皱着。
我将手抽出。
「你说放我走?」
他看了我很久,才点头。
我头脑昏沉,迷迷糊糊就要睡下,战肆辰将药碗递至我唇边,我没有丝毫推拒的力气,喝完他俯身亲吻我额头的时候,我从枕头下摸出了他重新放回的印章,往上一挥,他惨叫一声。
黎国战神,是个瞎子。
他捂着眼睛,听到我摔倒在床下的闷响,又寻着声音来扶我。
「宝珠,宝珠,有没有摔着?」
我心口泛起剧烈的疼痛,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脑中的记忆如同晨间的烟雾渐渐散去,那些熟悉的笑脸和泪眼离我远去,我伸手去抓,却只抓了个空。
我躲着战肆辰的触碰,后退时,摸到床脚的刻字。
我回头去看,是没刻完的字。
「梁……梁什么……」
我应该知道的,奇怪,我应该知道的……
窗外的柳树垂下枝条,我脑子里却画过杨花满地的画面。
少年眉眼如画,声音清冽。
「待到杨花满京城,我许你十里红妆。」
「梁其延……梁其延,你骗我……」
尾声:
梁其延,我骗了你,我答应了等你,却在你死后,嫁给杀了你的人,还忘了你。
不过没关系,既然我没能等到你,我就去寻你。
我听人说,你在连山。
那山里到处都是毒雾,你在里面冷不冷?怕不怕?疼不疼?
我不知第多少次摔倒的时候,有些灰心,手掌全是灰尘。梁其延,跟着我的姑娘说我怀过别人的孩子,你还要不要我?
那个姑娘老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其实你第一次恢复记忆时他就察觉到了,但是人嘛,都喜欢自欺欺人,他以为你们都装作不知道也能过下去,瑶姬都给杀了……可他没想到,你心里竟然有人……还是那个人……」
我茫然地看向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反正你没记忆,我就随便说了,憋着难受。」
「你第一次失忆前就怀孕了,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让一个敌国公主怀上他的孩子?」
这个姑娘意味深长。
「他爱的不是救命恩人。」
我将手上的棍子往地上一插。
「你好烦啊,一路上叽叽喳喳的,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学学后面那个瞎子大哥。」
这姑娘哪儿都好,就是太吵了,什么失忆什么救命恩人,感觉她有疯病。
「梁其延,你到底在哪儿啊!」
我双手做喇叭状喊了一声。
那个姑娘和一直跟在后面的瞎子就站着看我喊。
「梁其延!我来找你啦!」
「京城的杨花开了,你还娶我吗?」
奇怪,莫名其妙的,我哭了,哭什么,又不是找不到你。
只是我快死了,梁其延,你出来见见我吧。
我这副身体强弩之末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你。
身后那个瞎子也是个怪人,但他对我挺好的,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好像也在哭。
「梁其延——你再不出来见我,我就嫁给别人了!」
我指指后面的瞎子大哥。
「你不娶我我就嫁给他了!」
那大哥突然一僵,手指颤抖,他蒙着眼睛,我看不清他的情绪。
忽的起了一阵风,吹得我起了鸡皮疙瘩,我福至心灵,连忙呸了几声。
「骗你的!梁其延——我只嫁给你!」
风又起,枝叶乱晃。
「我只嫁给你……」
毒雾随着我大喊大叫进入我的口鼻,只是可惜,到死都没能再见他一面。
我倒在地上时,那两个人凑到我面前,他们嘴巴一张一合,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耳边只听到有人喊我。
「宝珠。」
我朝那个瞎子看过去,我还能听见他在说话,但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眼前一黑又渐渐亮起,我看见梁其延弯唇对我笑。
「宝珠,京城的杨花开了。」
我双唇微动。
「梁其延……」
「我只嫁给你……」
山林幽幽而立,清风吹了又吹,不知杨花开满京城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