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最初的原则是快乐
演员跟观众之间到最后其实是过日子的关系,为什么呢?艺术不分高与低,好与坏,此时此刻你对这段艺术的认知是正面的,就行了,不要拉着别人,因为很难改变其他人的看法。我喜欢张三,说得也好,唱得也好,但在别人嘴里张三可能一分钱都不值。艺术这个东西,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有一定的标准。
有时候在后台徒弟们和我聊天,说“您看老艺术家谁谁谁,还有那谁,还有20世纪80年代那谁,谁好谁坏”,我说“你说的都没有意义,一个清朝末年的,一个新中国初期的,加上一个90 后的,这三个人比谁好谁坏,这没有意义,要把三个人放在同一个背景下,年龄一样,才能分得出来”。背景不一样,水平很难用一句话来解释,不一样的时代,不一样的背景,不一样的状态,所以无法区分。
当然,有时候听戏、听相声、听书,好多人听到最后听得魔怔了,我就爱听谁。这就是我们老说那句话,“可能某些不红的艺人死了之后的作用更大,他可以打击那些当红艺人”。这主儿从清朝末年就干这行,这一辈子挣了三毛钱,一上台观众就骂他,但是一百五十年之后,挖掘出一段录音,那了不得了,这就是神仙。其实我们不知道神仙是饿死的,当初卖不出票。所以听相声、听书、听戏,有一个特别简单的心态就好,不用想太多,想太多就违背了艺术最初的快乐的原则。
听书听的是扣,听戏听的是轴
听书听的是扣,听戏听的是轴。听书没有扣子没意思,讲一个给王大爷挑水的故事,那有什么意思?一定是挑着挑着,突然间王大爷一扭头,变成三个脑袋,你就会觉得好奇怪。这书说到这儿就不说了,明天再给你解这扣,为什么王大爷有三个脑袋?这人眼花了!
听戏听的是轴,轴就是车轴的轴,一晚上几出戏,我们看的是,哪出是大轴,哪出是压轴。什么叫轴?轴是指最后一出戏,压轴是倒数第二出戏。“这是我们今天压轴的演员”,那不厉害,他才倒数第二,他厉害什么呀!压轴不行,压轴是倒数第二,得是大轴,那才是最后的压底的演员!听戏听的是轴。
丁忧
古人讲究守孝,别说是做生意的,哪怕是朝里做官的,父母去世了,也得赶紧回家,守三年的孝,这叫丁忧。如果说,我本来在湖北省当巡抚,父亲去世了,我偷偷摸摸地没说这事,我舍不得这官,那可得藏住了。如果没藏住,让别人知道了,就是大逆不道,别说丢官,还得关我几年。
那么说有没有例外?有例外,除非位极人臣。当朝首相,一品大员,可以把三年改成三天,有一个专用的名词叫夺情,夺去你的人情。且需皇帝发出圣旨,命令其留下来继续工作。
当铺
所有的买卖,都没有当铺欺负人。现在没有当铺,有典当行,但推门进去,也就是那样。以前的当铺不一样,门大,推门进去之后,当铺的柜台很高。比如说,你是一个正常的大小伙子,一米七,就这个头的人站在柜台那儿,得仰着脸。而且柜台上面有铁条,怕抢。
拿东西去当当,是求他,一进门先高仰脸,这是求他,他在上面斜着脸瞧你,在气势上先压你一头。值一百的东西给你三十,知道是求他的。
你拿大棉袄、大皮袄,甭管什么东西,去当当。当好了,他叠你这衣服的时候反着叠,都卷上之后拿绳子五花大绑地捆上,那意思“这东西就死在我这儿了”。所以,过去干当铺的人心狠手辣,净打架。吵架的、打架的、偷东西的,当铺是个热闹的地方。
四郎探母带面筋,八郎探母就得带香干
于谦老师送过我一把扇子,梅兰芳先生画的扇子,挺好,一面字一面画。字是京剧名家梁小鸾先生的字,梁小鸾先生是当年京剧著名的旦角。那会儿,四大须生之一谭富英先生和梁小鸾先生净一块儿合演。这还有一笑话,海报上写——谭富英、梁小鸾,《四郎探母》带回令。戏的最后一折叫回令,有时候唱戏不带回令,这写着带回令。有那个半文盲的,站在那儿看海报——谭当央、架小鸟,四郎探母带面筋,八郎探母就得带香干了,是个笑话。这个很珍贵。
话是拦路的虎,衣服是瘆人的毛
话是拦路的虎,衣服是瘆人的毛。和人谈事,你看他穿得好,你不由自主地就会觉得要尊重对方。为什么在澡堂子里谈生意成不了?顶多落一个他比你白,管什么用?以前北京城唱京剧的梨园行,挣一点儿钱就把门楼子修修,把大门刷一刷。
过去有约角儿的,瞧你住在四十平方米一个院,这院里住七百人,不用给钱,给两个馒头就打发了。一瞧独门独院,这就不敢轻视。当年我们说相声有老前辈,家里穷得都不行了,然后拿装米装面的袋子装上沙子,往屋里一码,码到墙头,坐在屋里玩麻将,一家都没吃饭。“来约演出的,不着急呀,这么些面吃不了啊。”
故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20世纪90年代,我在北京小茶馆里说书,散场后经常有观众留下来不走。“郭先生,我突然间发现,您刚才没说什么正经玩意儿啊?”
我说:“我早就发现了,你来开心就好,至于别的,是听完之后您自己的事情。我不能直眉瞪眼地,要求您各位如何如何。故事,有真有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无外乎是听完书之后,从中有一些感悟,如果咱们的想法能够碰到一起,那是我的荣幸,但绝不逼着您要如何如何。要那样的话,也就违背了艺术的初心。”
一半黑时还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
术业有专攻,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十分能耐使七分,留下三分给儿孙,十分能耐都使尽,后辈儿孙不如人。艺人就是涮羊肉炉子里那块炭,一半黑时还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我书房里有块小匾,在桌子正对面,两个字——满盈。提醒自己,凡事不可做得太绝,凡事不可过分。
说书的为什么叫说书先生
在艺人的行业里,一个唱京剧,一个说书,在同行里是比较受尊重的。唱戏供的祖师爷是唐明皇,说相声供的祖师爷是东方朔,说书供的祖师爷是孔圣人。我们的祖师爷是圣人,这叫先生。没有尊称说书的为“老板”的,没有。张先生、马先生、王先生、赵先生,尊称先生。
真唱戏的
说书还是有用处的,当然现在和过去说书不一样了。为什么以前听书的人多?真是通过书长知识。甚至包括好多剧团、唱戏的大老板,周信芳也好,哪位名家也好,该唱的戏都唱完了,还要新戏,请一个说书的先生。他们在上海的时候,请南方评话的先生。德云社天桥的小剧场,在当年的时候是一个著名的演出京剧的剧场。那会儿,梁一鸣先生、张宝华先生就在那儿唱戏。张宝华先生当年不就是天天这唱那唱,各种戏一唱,成百出、上千出都唱完了,买本小人书看看吧。看看回来下午就唱戏了。
20世纪80年代末,我唱戏那会儿也是。河北省一个县请我们团,在那儿演出十天。每天都会有不一样的要求,村支书来了,要求今天前半场评戏,后半场改京剧,就得给人唱。村支书头天晚上看一部电视剧,转天就问“这个戏你们有吗”,必须回答“有”。因为什么?因为后台都是唱戏的,这个所谓都是唱戏的,指的是都是真会唱戏的,这不难。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大剧团后台讲究幕表戏。什么叫幕表戏?就是上场门有张纸,第一场皇上上场,带四个太监;第二场老旦哭着上,遇花脸开打;第三场如何如何。上台张嘴就得唱,和乐队是有暗号的。我要原板,要倒板,要碰板,要流水,我唱完了要丢给谁,谁得张嘴接。
说书的手艺
听书,图的就是高兴。
我说书也是为了高兴。我是一个挺笨的人,没有别的糊口谋生的手段,就会三样,说书、说相声、唱戏。但是实话实说,唱戏真是发自肺腑的热爱,也不指它吃饭,说相声,好歹指它吃饭,唱戏不是,现在唱戏不让我花钱就便宜了。
其实,观众没有问题,市场也没有问题。比如说,我们弄麒麟剧社,一说出戏码,开票了,一会儿工夫,“歘”一下子就卖光了,观众爱看戏。我粗略地算了算,20世纪80年代末我唱戏那四五年,京剧、评剧、河北梆子等,全搁到一起,也有几百出,你会的少,没有资格挣钱吃饭。观众拿钱买票,不是说就看你那一出,所以说最重要一点就是,你学的是唱戏的手段,还是学的某一出戏。这跟厨子似的,一个会炒菜,点什么菜我都能炒;一个只会炒鱼香肉丝,这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是会炒菜的技术,还是只会炒鱼香肉丝。以前的老先生,唐三千宋八百,你说得出来的故事,今天下午就能给你唱,因为他太熟悉了。
当然了,那个年头唱戏也算主流的媒体,挣得也多。当年京剧有一位须一万块是什么概念?那个时候,鲁迅先生在北洋政府的教育科下当科员,一个月挣三十块钱。三十块钱是什么概念?在北京租一个四合院,天天坐黄包车、下饭馆,剩下的钱在琉璃厂买点古书,一个月三十块钱管够。
时光荏苒,岁月穿梭,像说书、唱戏、说相声的行业也经历了这些年。当然,现在说相声还好一点,大伙也支持,也捧,我们凭能耐吃饭,多挣多花,少挣少花。
从摔木头看地域
看摔木头就能看得出来,这说书的属于什么地域的。过去来说,这是按山海关为界。看摔木头和话的前后,“难难难,道德玄,不对知音不可谈。对了知音谈几句,不对知音枉费舌尖”,最后摔是东北说书的,摔在里是关内的。
按说书来说,分南分北。北边叫评书,南边叫评话,比较起来,其实评话比评书细致。评话讲究这一段书说到几分几秒,几辈传下来,这一段故事永远是几分几秒。不像咱们这个,说一个故事能从唐朝串到宋朝。
京剧也分南北,南派京剧、北派京朝,以北京为标准,叫“京朝”。南派的其实就是整个江南地区,杭嘉湖、上海、江浙为南派。北派的讲究规矩,到现在也是。打西太后那年,我们就这么唱,没改过。南派不一样,南派讲究让观众爱看。
唱南派戏,观众有时候纳闷,他怎么今天唱《四郎探母》唱老生,明天唱《包公案》唱包公,后天唱《严罗锅抢亲》唱小花脸?这就是南派戏的特点,唱人物不唱行当。剧团在这儿演出,观众爱看这个主角,那么这个主角就只分男活和女活。故事《四郎探母》,四郎是主角,这个演员就演杨四郎;明天唱《包公案》了,演员就唱包公。为什么?观众是捧角儿来的,角儿什么都得会。其实到今天,到温州,京剧团也是这么干。
打破这个规矩的,就是工资。在某市京剧团上班,那是另外一回事。不用会这么多,唱孙派的,这六出戏是我的,别的我也不用唱;唱赵派的,这三出戏是我的。但以前唱戏可不行,唱《天河配》,角儿就得演牛郎去;明天唱大花脸的故事,就得唱花脸去。老规矩是分男活和女活,不唱行当。“我只唱这一个,我不唱那一个”,还是不缺饭吃。
规矩
戏班有些规矩。比如北京最有名的富连成,富连成是中国戏曲最棒的科班之一。以前没有戏校,想学戏就送到科班。富连成最早叫喜连成,后来改叫富连成。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基本上说得出来的京剧名家,都是从富连成毕业的。
富连成有规矩,什么规矩?有几出戏不能唱,比如《连营寨》。《连营寨》,火烧连营,刘备不是让人给打败了吗?这个戏富连成不让唱,为什么?对主将不利。据说有一次要唱这戏,社长叶先生心里别扭,从家里往园子去,走到前门,“咕叽”一下子把腿摔坏了,当天就不让唱这戏了。还有就是不唱《逍遥津》,《逍遥津》是曹操逼宫。反正每家后台都不一样,但是大的规矩是一样的。
比如,我们当年在外边搭台唱戏的话,台要注意方向。剧场的台、唱戏的台,注意不能东西向,要南北向。东西为白虎台,准出事儿,不挣钱。所以,当年我们哪怕歪一点儿,也不能正东正西。
还有戏班后台不允许养猫。为什么?因为园子一般都有耗子,耗子在戏班里是财神爷。
在后台,不能瞎动。进后台新鲜,“这胡子我戴上试试吧”“这帽子我戴上试试吧”,这是忌讳,这叫扮小戏儿。什么意思?“一会儿打架。”
京剧
当年京剧诞生也不容易。乾隆年间,在中国戏曲界有花雅之争。花雅之争就是皇上准备去南巡,江苏盐务为了皇上南巡,在扬州把戏曲艺人分成两个部门,一个叫花部,一个叫雅部,雅部就是昆曲,花部是地方戏,包括京腔、秦腔、弋阳腔、高腔。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昆曲有官方扶持,被认为是官戏,大力支持。但地方戏也得活着,就推举一个有代表性的,挑来挑去,开始挑中了秦腔,但秦腔有口音,最后定京腔是地方戏的代表。但是官方支持昆曲,所以到最后京腔被昆曲吸收了,这是第一次花雅之争。
到后来,乾隆四十四年,有一个叫魏长生的带着秦腔的戏班,到北京演出,轰动了。但是清廷出来干预,说“不雅,表演不如昆曲,要想活下去,必须改唱昆曲,否则绳捆索绑递解原籍”。这第二次花雅之争,地方戏又失败了,而且清廷下了一纸禁令,封杀花部。
熬来熬去,熬到乾隆八十大寿。乾隆五十五年,出圣旨,所有地方戏都要进京给皇上祝寿,封杀令取消。据资料记载,这叫“四大徽班进京”,但不是说只有四个徽班,而是说这四个是当时徽调中最著名的戏班。汉调的、徽调的,各种地方戏全到北京,遍地都是搭的戏台。据资料记载,最远的都搭到高梁桥,现在是西直门外高梁桥。那是什么概念?我20世纪80年代末去北京公主坟,都荒凉得不行,以前以北京二环为界,出了二环就是农村。唱完之后,艺人们觉得在北京比在外边强,就留下来了。留下来之后,徽调班子最好,徽调和汉调揉在一块,也借鉴了昆曲和其他戏,揉来揉去,最后形成了京剧,彻底把昆曲打败了。
这帮艺人在北京找地方唱戏,发现前门大栅栏有一个饭馆叫三庆,他们就在这儿唱,后来把三庆改成了园子,叫三庆园,这是中国京剧第一家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