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元无视了他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陛下千秋万岁之后,太子殿下,自然会登临九五。”
“太子殿下是您的亲外甥,自幼对您敬重有加,言听计从。”
“到那时,您依旧是国舅,是司徒,是新皇最信赖的辅政重臣。”
“听上去,似乎一切都不会变,甚至会更好,对吗?”
许元笑了。
那笑容,在长孙无忌看来,却比恶鬼还要可怖。
“可国公您别忘了。”
“坐上那张龙椅的人,就不再是您的外甥了。”
“他是皇帝!”
“是这大唐天下,独一无二的君主!”
“当他习惯了手握乾坤,言出法随的滋味后,他还会甘愿,自己的君权,时时刻刻受到一个功高盖世的舅舅的掣肘吗?”
“当朝堂上,百官在议事之前,首先看的是您这位司徒的脸色,而不是他这位天子的眼色时……”
“您觉得,他心里会怎么想?”
许元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一字一句,都在剖析着长孙无忌内心深处,那最不愿去触碰的恐惧。
“就算太子殿下仁孝,念及旧情,不愿对您动手。”
“那他的儿子呢?他的孙子呢?”
“长孙一脉,因为您,已是本朝第一外戚,权势滔天。”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许元最后的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却又重如泰山,狠狠压在长孙无忌的心头。
“自古以来,帝王家发生的血案,还少吗?”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道理,难道国公您,会不懂吗?”
长孙无忌的脸色,已经由铁青,转为了一片煞白。
额头上,不知不觉间,已是冷汗涔涔。
许元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毫不留情地刺破了他用权势和荣耀编织起来的美梦,露出了底下那血淋淋的,残酷的未来。
是啊……
他怎么会不懂?
当年玄武门之变,他便是首倡者与策划者之一!
是他,亲手将李世民推上了那条布满兄弟鲜血的夺嫡之路!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面前,亲情、恩义,是何等的脆弱,何等的不堪一击!
他只是……不敢去想。
或者说,不愿意去想,当屠龙的少年,自己也变成了别人眼中的恶龙时,该如何自处。
长孙无忌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看着许元,眼神中的杀意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迷茫。
这个年轻人,不仅看透了历史,看透了民心。
他甚至……连自己未来的命运,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
长孙无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
“那你觉得,老夫……该如何自处?”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长孙无忌便意识到,在这场交锋中,自己已经彻底落入了下风。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审视者。
他变成了一个,向许元寻求答案的问路人。
许元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卑职不知国公该如何做。”
他坦然道。
“因为我不是您。”
“我无法体会您走到今日这一步,心中究竟是何等的波澜壮阔,又背负着何等的荣耀与枷锁。”
“我只能说……”
许元的目光,变得清澈而坦诚。
“若是卑职,能有幸走到国公这一步,位极人臣,封妻荫子,已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
“已经,足够。”
长孙无忌一愣,咀嚼着这两个字。
足够?
他们这些人,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更高的权位,更大的荣耀,更稳固的家族传承吗?
这条路,哪里有“足够”一说?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许元轻笑了一声。
“赵国公,您知道,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最大的敌人是谁吗?”
不等长孙无忌回答,他便自问自答。
“是欲望。”
“是那永无止境的,想要更多,想要更高的欲望。”
“当您觉得现在的司徒之位,已经满足了,那它便是您的护身符。”
“可当您还觉得不够,还想让长孙家的权势,再上一层楼,甚至想让这份权势,与国同休,万世不移时……”
许元的声音,陡然转厉。
“那这司徒之位,便不是护身符,而是催命符!”
长孙无忌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怔怔地看着许元,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元的话,太直接,太露骨,也……太正确了!
“所以……”
许元重新恢复了平静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果卑职是您。”
“等此次东征结束,辽东大局已定,立下这不世之功后,便会立刻上疏请辞。”
“辞去司徒之位,只保留一个赵国公的爵位。”
“从此,做一个不问政事,只知饮酒、作诗、含饴弄孙的闲散国公。”
“陛下感念您的功劳与情分,必会恩准,且会赐下无数荣宠,让您安享晚年。”
“新君感念您的识趣与退让,将来登基,也只会将您当做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而不会视作一个功高震主的权臣。”
“如此一来,既保全了君臣情谊,又消弭了未来的祸端,还能落得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千古美谈。”
许元看着长孙无忌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悠悠地反问了一句。
“每日陪着夫人看看夕阳,教导儿孙读读书,安安稳稳,富足尊荣地,享受这人生的最后时光……”
“难道,不好吗?”
“至于儿孙的福缘……”
许元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自有儿孙福。”
“他们有本事,就自己去朝堂上挣一个前程。”
“没本事,守着您留下的爵位和田产,也能做一世的富家翁。”
“这,才是长久之道啊,国公。”
话音落下。
天地间,一片死寂。
只有晚风,呜咽着吹过山岗,吹动着长孙无忌花白的须发,也吹得他那颗早已坚如磐石的心,一片冰凉。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许元所描绘的那幅画面,那幅“闲散国公”的画面,对他而言,是如此的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不争了吗?
不抢了吗?
就这么……退出去?
他一辈子都在争,都在抢,都在向上爬。
可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告诉他。
真正的智慧,不是如何爬得更高。
而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
长孙无忌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再次看向许元。
这一次,他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了审视,没有了探究,甚至连忌惮都淡去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恐惧、敬佩与茫然的复杂情绪。
这个年轻人的思维,似乎永远都追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