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30日,通往白石镇的柏油马路上,一辆白绿相间的长途客运大巴正均速行驶着,洛京生抱着双肩包看着窗外向后飞逝的树林,一时间陷入淡淡的忧伤。
算算有十二年了,自己当初来白石镇找母亲李玉荣的时候才刚刚成年,那会这条路还没铺沥青,还是条普通的土路,车子一过黄尘飞扬,陈旧的黄色铁皮大巴车嘎吱晃荡着,像颗行走的大号炸弹,当年马路两边是一望无尽的平原,野草丛生,沟壑横陈,猛地一看有种莫名的荒凉感。
那时候他坐在最前排缺了一块海绵的棕色单排坐椅上,鼻尖充斥着酸臭脚板和腐烂菜叶以及说不清的油腻体味搅在一起的复杂气味,心里乱成一团麻,甚至每一次吸气都吸到满满揪心的焦燥,窗外的景致根本无心去观看,一心念着期望能在这里尽快找到母亲。
而当下,破旧的坐椅被结实的塑料橘色椅子所代替,面颊扑来阵阵清爽的风让人瞬间回归清醒,他终于有心情观望周围的一切,但脑海里却没有任何可对比的内容。对于白石镇,此时此刻,他像极了一位粗暴的闯入者。
为什么在十二年后要执意来白石镇呢?
洛京生觉得或许应该叫内心驱使。那天他回到云遥路十八号的老房子里收拾东西时,翻到父亲那本已经泛黄的牛皮本子。
看到一条条真切简练的工作笔记,内心突然涌起阵阵酸闷。
“2000年1月4日,去慰县,陈春花老家,调查无果。”
“2000年1月17日,道上马仔说陈孙夫妇逃去了南方。”
“2000年2月1日,陈春花拐卖儿童案暂停,倍秀路发生命案。”
“2000年4月28日,城北发生绑架案…”
洛京生的父亲洛向海是位刑警,从他记事的时候开始父亲就整日里忙得脚不着地,每天都早出晚归,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他疲惫又充满歉意的笑脸。
但洛京生和母亲李玉荣并没对父亲有过怨言和责备,他们知道,洛向海是深爱这份工作的。曾几何时,洛京生在老师留的命题作文里写道:我的梦想是和爸爸一样,有朝一日能穿上警服,成为一名很厉害的警察,为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而不断努力着……
老师当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了他的作文,并夸他的梦想很伟大,有朝一日一定会成真。
洛京生暗自开心,将几乎满分的作文拿回家,想让爸爸看看,结果那天晚上他等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洛向海都没回来。
洛京生并没多难过,他依旧默默努力着,在十八岁前,考上警校可以说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信条。
时光随着笔记本的点滴记录飞逝而去,“2000年12月15日,有人举报陈春花夫妇回到淮市,躲在白石镇附近…”
熟悉的字迹在此戛然而止,洛京生的心随着白石镇的名字猛地抽搐着。这是父亲洛向海最后一条笔记,或者说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记录工作。
那天他和同事接到线报,说拐卖儿童的犯罪团伙头目已经回到淮市,并在白石镇附近出现过,于是几个人便连夜赶往白石镇。
洛京生还记得那天晚上,父亲好不容易按时下班,提着只烧鸡进门时,笑着说要给他补过生日,李玉荣责备他儿子生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洛向海惭愧笑笑,说自己太忙又从包里拿出支钢笔,递给洛京生,说是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洛京生并没生气,反而很开心地接过,一家人正欢喜吃着饭,结果刚吃了一半,洛向海的寻呼机就响了。
尖锐的电子音让母子俩的神经都有些应激,洛向海讪讪笑笑,放下筷子就去回电话,而李玉荣则有些不悦的停下动作,努力倾听着阳台上传来的通话声,不出意外在断断续续的回应中,她明白又是来了案子。
洛向海挂断后讪笑着跟他们母子道歉,说队里有事,得赶紧走。
李玉荣没吱声,沉着脸低头扒着碗里的饭粒,洛京生努力划出个善解人意的笑,指指盘里的鸡,“那这鸡头可是我的了。”
洛向海喜欢吃鸡头,每次家里炖鸡那东西都会留给他,如果他没空吃,李玉荣就会给他存在冰箱冷冻室里,记得有一年洛向海大半年都忙着查案子,很少回家吃饭,冰箱里的鸡头愣是攒了足足一盘。
洛向海嘿嘿笑笑,“我儿子真是受我遗传了,吃鸡头当大官哩。”
他边说边走到红色立杆衣架前,伸手取下大衣,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收起,“小生,等过年的时候,爸给你做道铁锅炖鸡,鸡啊还是得吃炖的,香得能进骨头缝了。”
洛京生摆摆手,“您再磨叽一会,呼机又该响了。”
洛向海将棉帽子扣在头上,嘿嘿笑了两声,“成,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周围立刻静下来,徒留楼道里空旷的脚步回声。母子俩谁也没再说话,安静地低头吃着饭,洛京生清晰的记得,那天自始至终,他都没碰一下那个鸡头。
后来每到过年的时候,洛京生就会想起那天晚上洛向海的承诺,说好的铁锅炖变成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洛向海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第三天早上,李玉荣突然接到通知,说洛向海在白石镇出事了。等她红着眼睛赶到医院,洛京生身体已经硬了。
洛京生从学校赶去,就见到已经哭昏的母亲和蒙上白布的父亲。
洛向海是进山搜寻犯罪嫌疑人时,不慎摔落山崖牺牲的。洛京生不记得当时是怎么跟着洛向海同事一起处理的父亲后事,他只是记得那会自己好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只剩下个木讷的躯壳。
不可否认的是,洛向海的离开,让洛家至此陷入了无尽的黑暗沼泽之中。
李玉荣在洛向海下葬后的第三天,突然又哭又笑,胡言乱语,闹着要出门去找洛向海,邻居们拦都拦不住。
一群人强行将她拖去医院,大夫很快就确诊她精神出现了问题。
正在读高三的洛京生没办法,只能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母亲,开始时李玉荣只是通过药物手段调理,后来李玉荣整夜整夜不睡,又哭又闹,没办法只能送去医院治疗。但她隔不了几天就偷偷避开护士偷跑着离开。
洛京生三天两头逃课去满大街找她,那天他找遍了李玉荣常去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身影,准备报警时,有护士说李玉荣失踪时一直念叨着要去白石镇找洛向海。
于是他马不停蹄地坐上了开往郊区小镇的大巴车。
彼时他想不到的是,这一趟小镇寻母之行,却让他不经意改变了一个女孩的人生。
白石镇在淮市东南方向,位置偏僻,四面环山,交通十分不便,2000年,去往那里的公交车每天只有一趟,早上8:30准时在市汽车站发车,返回的时间是晚上6:00钟。而进山的路也只有一条,从汽车站上车,至小要花两个小时才能到达镇上。
洛京生没有别的选择,10:40从大巴车上下来后,看着眼前人生地不熟的场景,顿时有些慌了神。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从书包里拿出母亲的照片,沿着汽车站一路走一路问,“您好,麻烦问一下,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一个小时后,在一个路人嘴里,洛京生终于了解到母亲的行踪,有人说看到她往镇西玉星村的方向去了。
洛京生不敢耽误,也不敢打车,一路走一路找,等寻到玉星村时,已经到了下午。如果没记错的话,父亲就是在村子后面的山上出的事。洛京生心里越发笃定母亲定是来了此处,想想陡峭的山崖,他又慌了几分,脚下不由得加快了动作。
进村以后,他先是拉住几个村民进行询问,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无奈这才找了玉星村的村长,村长得知他的来意,很热心地对着喇叭一番广播,号召村民有了解李玉荣的下落就来村委会说一声。
这招还挺管用,很快就有个老头蹒跚而来,指着后面的山崖,“昨天中午是有个陌生女人进了山,短头发,背着个橘皮色的包,一路上嘟嘟哝哝的,走得很快,像是来找人的。”
洛京生脸色大变,谢过老头和村长便背起包直奔后山。
村长在后面大叫,“小伙子,别急,我找个熟悉地形的跟你一起去。”
半个小时后,洛京生跟着一位30多岁的大哥进了后山,一直到了天黑,都没有寻到半个人影。眼看时间越来越晚,大哥劝洛京生,“兄弟,天黑了没法找人,不行咱们报警吧。”
洛京生看了眼早就没了信号的手机,拿出矿泉水喝了一口,“大哥,您要是家里有事,就先回,我再找找,今天真是谢谢您了。”
男人看他执意要找人,也不放心扔下他个刚成年的小伙子,叹口气继续带着他往山里走去。
两人折腾到后半夜依旧一无所获,看着望不到尽头的黑夜,洛京生在男人劝说下终于决定回去报警,两人往山下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正商议着是打电话还是直奔当地派出所时,山脚下隐约传来阵阵愤怒的交谈声,接着一簇簇光亮倏然入眼,洛京生眸子一亮,与男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等两人彻底下山,在山脚的小路上与一伙人撞了个正着。为首的老头看到男人先打起招呼,“大彪子,咋样,人找到了没?”
男人摇摇头,“没有,天太晚了,我跟小洛正准备回去报警呢。”
老头哦了声,随之看了眼他身后的洛京生,随后就要往山上走。
“凯胜叔,这么晚了你们这是上山干啥去?”彪子看了眼他身边的几个男人,像是已经猜到他们此行的目的,脸上浮现出了然的表情。
老头沉着脸说道:“二丫头那混蛋玩意,偷奸耍滑,下午说去后山捡柴火,这会还没回。”
男人脸色一变,“这么晚了,不会出啥事吧?”
老头脸色又难看了些,“出啥事,我看她就是耍滑头躲清静才不想回家。”说完,他朝身后几个男人招呼了声,没再理男人就往山上走去。
彪子摇摇头拉着洛京生往山下走去。
“彪子哥,那家人咋回事呀?”洛京生看到老头怪异的神色,感觉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彪子叹口气,低头用手电晃着前方的路,“那个老孙头啊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老光棍,三十多岁才讨上个媳妇,可那女人生下儿子没两年就死了,老孙头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养大,那孩子到了三岁都还不会说话,去了卫生所一看人家怀疑脑子有毛病,老孙头不信,把人大夫骂了一顿,回去给儿子天天炖肉炖鸡,到了四岁那孩子终于会说几个句子,但表情和反应都很明显,村里人都说他是个傻的,老孙头不信邪,带着儿子去市里大医院,最终确认那孩子脑子确实有问题。他是做泥塑活计的,平时接点做塑像、佛像的活来养家。从那以后就努力存钱,一心想把自己泥塑的手艺传给儿子,念着自已百年以后,儿子能自已讨口饭吃,结果那孩子越长大越傻得明显,平时也就能做到简单应个话儿就不错了。村里人都说,这孩子以后不好弄,估计媳妇是娶不上了,老孙头听得着急,寻思来寻思去,就找人从外面买了个女孩回来,明面上说是当闺女养,其实是给自已儿子养的媳妇,也是为了将来自已不在了,有人能照应着那傻子。买来这个二丫头可是个可怜的,听说之前被倒卖了好几户人家,开始装成男孩被人退了货,弄成女孩又没人买,被人贩子养了段时间,又打又骂,瘦的跟什么似的。来了老孙头家里也没好多少,五六岁的小孩子就开始扫地烧火洗衣服,做不好了还要被打,我看呀,这丫头跑路那是早晚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