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京墨带着李空青去了自己最常去的面馆吃饭。
这间不足十平米的苍蝇小馆也许是CBD里最奇异的存在了。在一众精致小资的环球餐厅中间，唯独它挂着的是黑底白字的手写招牌，朴实平庸，却也热气腾腾，像极了同样热情洋溢的东北大汉，浑身散发着粗犷不羁的气质。
也许正因这副格格不入的气质，这家店才很少被人发现。尽管它身处繁华街区，但很多人往往会自动把它忽略掉。
2020年，刚入职V公司的第一个月，赵京墨就发现了这里。这家店用极低的价格和极大的饭量，喂饱了年轻而贫穷的她，也就此成了她心中不可替代的存在。除了沈琼之外，赵京墨还没有带任何人来过这里。这是她在这座陌生城市里唯一温暖的秘密基地。
若不是跟着赵京墨进来，李空青也完全不知道，原来在这条他几乎每天都会走过的路上竟然还有这样一家小店。
一进门，和着门口有些沙哑的风铃声，赵京墨就喊了起来，吓了李空青一跳。
“老板，来两碗牛肉面，两碟糖蒜！”
店里貌似一个人也没有，可从屋子深处却应声传来一个苍老但热情的男低音。
“好嘞！两碗面加蒜——”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就被端上了桌。赵京墨满意地搓搓手，伸手从旁边的筷子筒里抄起两双方便筷子，将其中一双递给李空青，“喏——”
“谢……谢谢赵小姐。”
李空青皱着眉头，紧紧盯着那双支棱着木头茬、头顶上好像还带了点灰色霉斑的筷子。
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他终于咬紧牙关，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它那亮粉色的包装袋，将其掰开、拿好。
木筷子上还有些未打磨干净的倒刺，扎得他的虎口颇为不适，但他强迫自己忍下——这是赵小姐第一次请自己吃饭，他可不想在她面前失了礼数。
赵京墨微微一笑，只当没看见，“李先生，您把那糖蒜倒在面里一块儿吃，哎对，就是这样，这么着更好吃。”
李空青学着赵京墨的样子将那一小碟散发着他从未见识过的诡异气味的蒜瓣倒进面碗里，才发现就这么一拿一放的工夫，自己的手指竟也裹上了一层油珠，腻得他眉头更紧。
他赶紧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封随身手帕想要去擦手，可一抬头看到坐在面前的赵京墨，他又立刻想到这种做法颇为失礼，于是只好忍着油腻感将手帕重新揣回兜里。
“行，咱们赶紧吃吧。我跟您说，这面得趁热吃，坨了就不好吃了。”赵京墨说着抱起面碗低头猛吃起来。
李空青低头侧目，只当没与面前那碗泛着七彩油花儿的面条和这同样油腻的桌子与碗碟打过照面，屏息吃了一大口。一股隐藏其中的辣油味道立刻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李空青赶紧从口袋里抓出手帕挡在唇边，一边侧过身子大声咳嗽，一边习惯性地道歉。
赵京墨抿嘴偷笑，然后故作关切地说：“哎呀李先生，真不好意思，我忘记跟您说了，这家店里的面条都是加麻加辣的，第一次吃的人可能会不适应。”
李空青擦了擦眼角被辣出来的泪珠，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筷子，尽力平和地挤出一句：“赵小姐，你是不是在故意整蛊我？”
赵京墨抬头，故作吃惊地问：“怎么了，李先生？”
李空青眉头微蹙，“且不说这里的食物品质如何，请您看看，这里的餐盘、筷子，还有这个地上、桌上，到处都是油渍和食物残渣……这样的环境怎么能用餐呢？”
赵京墨微微一笑，“此言差矣。李先生没听过一句古话吗？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那也不能吃得这么腌臜啊！”李空青一直隐忍的怒气终于要爆发了。
他说着拧眉抿唇，不掩嫌弃地一边用手帕努力擦拭手指，一边瞅着距离他不到二十厘米的筷子筒，仿佛里面装的不是方便筷子，而是一排排的生物炸弹。
“腌臜？”赵京墨噗嗤一笑，“上班的时候，我基本上都在这吃饭。它都没有嫌我穷，我干嘛要嫌它脏？”
“可是也不能这样糊弄着过日子啊！”李空青不解地惊呼，同时一边用手帕努力擦手，一边不掩厌弃地瞅着距离他不到20厘米的筷子筒，仿佛里面装的不是方便筷子，而是一排排的生物炸弹。
他义正言辞地说：“赵小姐，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温柔善良的女子应是很热爱生活的。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在这种地方吃饭难道不是一种折磨吗？”
赵京墨也放下筷子，淡淡地笑了笑：“李先生，您知道现在刚毕业的大学生，在咱们CBD的平均月薪是多少钱吗？”
李空青被她问得一怔，“什么？”
赵京墨又重复了一遍，“您知道G市的平均房租，加上水电煤话交通费是多少钱吗？您知道在CBD，在您所谓的体面干净的餐馆里吃一顿饱饭，又至少需要多少钱吗？”
赵京墨面无表情，用眼神上下扫了李空青一遍，“李先生，我觉得是您过得太幸福了，没有体验过我们普通人的生活。这里是全CBD最实惠的餐馆，很多在附近工作的白领都会来这儿解决三餐，我也一样。我不理解的是，这里跟那些高级餐厅做出来的都是五谷杂粮，您为什么到了这儿就吃不下呢？”
李空青被她问得一时哑口无言。他轻抿薄唇，一向温柔平和的目光里逐渐染上了怒火，连呼吸都变得愈发沉重，“赵小姐，你是不是在故意刁难我？”
赵京墨冷笑一阵，“李先生，如果这种普通人的日常三餐对你而言竟是一种刁难的话，那么我的答案是：没错，我就是在故意刁难你。”
李空青的眉头愈来愈深。看到在自己心中的温婉女子竟是这般模样，他终于忍无可忍，不顾失礼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赵小姐，我一直以为你是温柔善良的女子。因为你是我第一次主动喜欢和追求的人，所以今天不论你做什么，我都尽力忍了下来。可是任何人都是有尊严的，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欺辱于我！”
赵京墨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慢悠悠地说：“是啊，我请你来这里就是故意要嘲讽你的。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与您的世界大不相同，请李先生千万要记住了。”
赵京墨的坦诚，倒让李空青不知该怎么答复了。他像是被扎破的气球似的骤然泄了气，拧着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京墨也不再管李空青，低下头继续吃面，一直把碗里的佐餐萝卜和香菜都吃干净了，才随手抽了一张餐巾纸擦擦嘴，复又抬头，语气平淡。
“李先生，实话说，我跟您之间的距离就像是我这碗牛肉面和您那杯手做咖啡的距离。牛肉面得配上大蒜才好吃，咖啡得配着糕点吃才合适。面条就咖啡，蛋糕配大蒜，永远是不伦不类的。您明白了吗？”
李空青茫然无措地低下头，刚好对上了赵京墨坚定而认真的目光。她用最平静的语调，给他的这段初恋判了“死刑”。
他终于颓唐地坐了下来，像是一堵墙骤然倒塌，“那你也不能这么待我吧……我等了你一上午啊，连饭都没吃。”
“那你现在吃不吃？”赵京墨指了指他面前的牛肉面碗。
“不吃！”
李空青说得正气凛然，仿佛拒绝的不是一碗牛肉面，而是不平等条约。
“好，这可是你说的！既然你不吃，那我就打包带走了。”
赵京墨嘴角一挑，狡黠地笑了笑，然后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对着后厨深处喊：“老板，给我来俩塑料袋！”
“哎，塑料袋在柜台后面，自己拿！”
“好嘞。”
在李空青难以置信的目光里，赵京墨熟练地将那俩白色塑料袋套在一起，然后单手抄起他面前的碗，将碗里的面条连汤带水一股脑倒进了塑料袋里。
她拎着那袋沉甸甸的牛肉面，阔步走到店门口，回身道：
“李先生，刚刚在路上的时候，我已经重新加回了你的微信。你的咖啡钱，我已用微信给你转过去了。谢谢你今天的款待，我们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