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周小雨的身体已近乎透支,赵京墨在从橡树咨询中心坐车回去的路上就晕倒了,之后便直接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她看看窗外的薄星朗月,本想靠吃褪黑素再度睡去,可是梦境就像被彻底抽离了她的身体,她只好躺在床上,疲惫而无奈地盯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结束了一周中的最后一天工作日后,赵京墨便开始着手安排给李空青的“回礼”。
为了感谢李空青帮助自己跟沈琼和解,赵京墨当时脑袋一热,竟答应了他的约会请求。等她从粉红气氛里清醒过来时,已经不好意思再后悔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李空青特别请求能将他们约会的地点选在她的老家。因为不想看到父亲,赵京墨对于回家还是有些抵触。李空青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绪,他说,他不会再勉强她与家人和解,他只是想要了解她长大的地方。
于是,赵京墨第一次体验了在老家住宾馆的感觉。为了让身为南方人的李空青体验最纯正的东北情调,赵京墨从游玩项目到就餐地点都安排得格外详细,却唯独忘了看天气预报。
“旅行时必下雨”似乎是一种都市魔咒。两人一出门就碰上了东北难得一见的大暴雨。幸好两人的兴致并未因此减少,他们一起看电影、吃酸菜火锅,很开心地玩了一整天。
开车回去的路上,雨下得更大了。即使路上车不多,李空青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驾驶。
车子开到一个转弯的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坐在后排的赵京墨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忽然注意到路边有一个人正站在一堆大包小兜前面,热情地朝着他们的车子招手。
“李先生,路边那个人好像在找我们!”
李空青瞥了一眼车窗外,“是啊,可能他是想要搭便车吧。毕竟今天的雨太大了,公交停运,打车也不容易。”
赵京墨有些于心不忍,“那人好像带着不少行李,打不到车会很麻烦,咱们去帮忙吧!”
路口的红绿灯刚好在此时变色。李空青朝路边看了一眼,然后调转方向盘,“好。”
李空青把车子停到路边,刚调下车窗,方才那个招手的人便快步跑了过来。凑近一看,才知他是一个还穿着校服的男生。
男生的面孔稚嫩,但说话却很老练:“大哥,您去机场顺路吗?能不能搭我们一程啊?您好人有好报!或者要车钱也行。”
去机场的路其实跟赵京墨家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李空青有些犹豫地回头看看赵京墨,在她的目光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才点头说:“上来吧。”
“哎,谢谢大哥!也谢谢姐!你们真是好心人!”男生瞥见了车后座的赵京墨,便泰然自若地补上了问候。
赵京墨点头回礼。可那个男生说完,竟然转头就跑。不一会儿,他又从不远处的居民楼里扶着一个女人匆匆走来。
为了防止女人被雨淋湿,他几乎将伞完全倾到女人一边,自己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雨里。可他似是毫不在意,而那个女人好像也已对此习以为常。
随着“啪”地一声,后座的车门被打开。外面的寒风冷雨立刻抓住机会朝着车内扑来,冻得赵京墨打了个喷嚏。可是随之钻进车里的却不是那个男生,而是那个中年女人。
安顿好女人后,男生又独自扛起被他放在路边的几个行李箱,将它们逐一塞进后备箱,才气喘吁吁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李空青和赵京墨本想下车去帮忙,可那个奇怪的女人自从上车之后便开始与他们攀谈,而男生的动作也格外麻利。等他们终于注意到男生时,他已经完成“搬运”任务了。
坐上车后,男生又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啊,我这身上都是水,把您的车座弄湿了。”
李空青摇摇头,“没关系。”
可是,车后座的女人却突然迸出一阵冷笑,“你不是说你都计划好了吗?呵呵,你说说你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呢?你不是废物是什么!”
这熟悉的话语如同细密的银针,深深刺入赵京墨的神经,令她骤然蹙眉。
赵京墨下意识地回头,见身边的女人正舒服地靠在车后座的沙发上对着男生破口大骂,横眉侧目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她的父亲。
似乎是因为有她和李空青这两个外人在场,男生也鼓起勇气,转头反驳道:“妈,说话要讲道理。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天有雨,若不是你一定要在今天走,我们怎么会这么狼狈?”
女人一听,顿时气得暴跳如雷,朝着男生坐的位置狠狠踹了两脚:“行啊,我供你读书,你就学得连孝敬妈妈都不懂了?没有我供你吃穿,你现在哪儿有力气跟我龇牙咧嘴!”
男生恼羞成怒地转过头,“够了!你要撒疯就回家去撒!这是别人的车!”
听他这么说,女人瞥了一眼赵京墨和李空青,这才终于缄口。
可还没消停一会儿,女人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一拍男生的肩膀,“对了儿子,你爸的录音机你带了吗?”
男生犹豫片刻,摇摇头,“没有。”
“什么?”女人立刻又被点着了火,“那是是你爸活着时给你买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你不是答应了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它吗!你怎么能像你爸一样骗我!”
听到男生竟敢忤逆自己,女人的声音提得更高了,还戏剧性地带了点哭腔,“好啊好啊,你爸骗了我的前半辈子,你这个好儿子要替他骗我后半辈子对吗?你们这对没心肝儿的爷俩到底要我怎样才能满意啊?”
男生无奈地闭上眼睛,疲惫地长长舒了口气,沉默着听女人兀自咆哮。
见男生不再搭话了,女人竟也不满意。她脸色铁青,如死水般紧紧盯着男生的后脑勺,忽然计上心头。趁着李空青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竟突然猛地拉开车门跳了出去。
“妈!”
见女人突然跳了车,男生也立刻拉开车门,不管不顾地向后冲了过去。
恰在此时,红灯突然变绿。李空青的车子顿时陷入进退两难之境,听着后车急促的车笛声,李空青只好顺着窗户对男生大喊:“朋友,路中央不能停车!你把令堂扶到对面那个路牌旁边,我们在那里等你!”
李空青将车子停到路边,幸好,男生也很快扶着女人赶到了。
女人见车停了,突然三步并两步走到车边,两手并用将她和男生随身带的行李拿出来,又像在跟人开玩笑似的,咧开嘴笑着,将行李包打开,向后一倒。
包里的所有东西瞬间被她倾倒一空。数不清的纸片随着刺骨的风雨在空中微微打个旋,然后又七零八落地飘到四面八方。
“妈!你到底要干什么!”
男生赶紧扑到地上捡书。可女人却抢先一步拎起来其中一本书,当着男生的面“咔嚓”一声将书页撕了个粉碎。
“嘿嘿,你不是敢忤逆我吗?不是越读书越想当个白眼狼吗?那我就把你的书全撕了,我看你还怎么学!”
男生脆弱地匍匐在地上,用身体紧紧护着其他的书本。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让他本就瘦削的身子显得更加单薄。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寒冷,他的全身都在猛烈地颤抖着。可在女人不堪入耳的攻击下,他竟然一声不吭,似乎早已麻木。
也许是出于想要求助的幻想,匍匐在地上的男生在如暴雨般冷漠的奚落声中缓缓抬头,朝着李空青车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恰好与回望他的赵京墨四目相对。
在女人抓狂时,赵京墨和李空青一直坐在车里,焦心地与其他路人一道旁观着这一切。
男生母亲那可怖的神经质和控制欲,让赵京墨瞬间联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即使她一直自诩已从童年创伤中走了出来,可就连沈琼也不知道,每当回想起童年与父母生活的日子时,她依旧会发自内心地恐惧和寒战。
因着这种恐惧,在女人痛骂男生的时候,赵京墨没敢去帮他;在女人突然跳车的时候,她也没敢出手帮助。
可是,在与男生四目相对的一瞬,在看到他眸子里饱含的那麻木与期待的复杂感情时,赵京墨心里对于同命相连者的同情终于战胜了她对于家暴记忆的恐惧。
她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