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堆东西看似挺多的,可仔细一看都没什么值钱货啊!小伙子,别怪我说你几句,人家都把宝贝闺女嫁给你了,你就拿这些便宜玩意应付你未来老丈人吗?”
这话说得乍一听像是在为了自己着想,实则却字字带着暗讽和阴钩。赵京墨迷迷糊糊地看向这位穿着斯文的说话人,一眼就认出这人是父亲退休前的车间领导。
赵父的脸色愈发铁青,“小李啊,告诉大家,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李空青淡淡地说:“我是咖啡师。”
赵鹏飞微微一怔,为这个奇怪的新词汇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女婿,你是啥……师?是在编老师吗?”
李空青想了想,简单地解释道:“咖啡师。就是亲手制作奶茶、咖啡等饮品的人。”
圆桌上的气氛短暂地凝固了片刻。
有人小声地笑:“我当是啥师呢,原来就是个卖奶茶的啊!”
其他人也开始交头接耳,“是啊,做奶茶谁不会啊?拿粉一兑不就出来了,这也能叫正经工作?”“哈哈哈,原来赵家姑娘找的对象是个街溜子啊……”
赵鹏飞故作镇定地将桌上众人的脸色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却也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轻咳一声,找补道:“不是卖奶茶的!我女婿是开店的,是老板!对吧小李?”
幸好,李空青终于点头,“是的,我开了一家咖啡店,不仅卖奶茶和咖啡等手作饮料,也会出售一些简餐。”
可这位前车间主任依旧不依不饶,“可是你干这个挣钱不多吧?现在年轻人的创业风险很大,很容易赔得血本无归啊。”
赵鹏飞清了清嗓,尴尬地猛灌一口酒,嘴上极力找补,“我女婿他……他是本地人嘛,有车有房,店也是他自己的,肯定赔不了,就是可能赚得少点,但是他俩够花就行啦!”
李空青终于认清了形势。他淡淡一笑,端起酒杯起立:“各位亲朋好友,谢谢你们对赵小姐和我的关心。确如这位长辈所言,我的店才刚起步,收入不多。但我家自有家族企业,即使我的店破产,我也可以回去继承家业,照顾赵小姐的后半生应该是无忧的。”
“家里支个地摊,只要脸皮厚点儿也可以叫家族企业,可真要算下来也没几个钱哦。”车间主任笑得慈眉善目,可语气里却满是嘲讽。
李空青笑了笑,“诸位亲朋好友们请放心,我家的集团在亚洲和欧美都有分公司,想来与地摊之间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他说着从大衣的内兜里抽出一包雪茄烟,不卑不亢地逐一派发给桌上的男女。
“方才敬酒太忙,我都忘了给大家派烟了!还请各位不要见怪。这是我拜托美国分公司的人买来的古巴雪茄,请各位品鉴。”
赵鹏飞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女儿。在看到女儿吃力地朝着自己点头肯定之后,他的腰杆也立刻挺了起来,笑道:“对对,我女婿其实是富二代!只是出来开店体验生活的!”
说着,赵鹏飞终于扬眉吐气地拍拍前领导的肩膀,笑着揶揄道:“老领导,怎么样啊?我们家小李也不比你家那个当基层公务员的女婿差多少吧?”
车间主任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两声,将雪茄用餐巾纸包好揣进兜里,终于不再说话了。
赵京墨用左手撑着昏沉的头不让自己晕倒。她简单地扫视了一下满桌花花绿绿的肴馔,凭兴趣尝了几道看上去还算顺眼的菜,却只觉得味同嚼蜡。
她索性丢了筷子不再吃,手指悄悄戳戳父亲的大腿,小声说:“爸,我好像有点醉了,我能不能先出去透透气?”
赵鹏飞此刻正在兴头上,便只醉猫似的点点头,“行啊,你去吧。”
李空青看出赵京墨的意图,想要扶着她出去透气。可在他方才暴露了自己的身家之后,圆桌上的主人便立刻变成了他。在各路热情洋溢的陌生男女包围下,他想走也是有心无力。
赵京墨在桌下拍了拍李空青的手腕,暗示他安心留在这里,然后独自扶着包厢的墙壁,一点点走了出去。关上包厢的门之后,她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直接瘫坐到地上。
她将上身倚着墙壁,颤抖着手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妈,你能不能来接我回家?”
母亲魏琳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赵京墨竭力抑制住想要哭泣的情绪,“我头有点痛,估计是喝多了。”
魏琳有些心疼,小声说:“你爸肯定又让你敬酒去了吧?这也难怪,就算你酒量够好,一口气喝这么多肯定也受不了啊。你去让前台的服务员给你送杯浓茶吧!”
赵京墨说:“不用了,妈妈,我想回家了,你什么时候能来接我?”
魏琳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这孩子,别太任性了。至少得等你爸请的客人们都走光了,你们才能回去呀,你再忍忍吧——你应该还能再忍一忍吧?”
赵京墨感觉自己胸口上好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痛得她透不过气来。可她沉默片刻,还是咬牙跟母亲说:“我可以忍,没事。”
母亲欣慰地说:“嗯,乖女儿,那你再忍忍,实在难受就叫服务员给你送点茶水来。”
“知道了。”
她刚挂断电话,父亲赵鹏飞就摇摇晃晃地从包厢里走出来,差点被躺在地上的她绊倒。
赵鹏飞低头看看女儿,难得好兴致地蹲下身,拽拽女儿的衣袖,小声递话:“你的眼光不错,看来我以前是小看你了。我告诉你,你可得好好抓紧李空青这个‘摇钱树’,咱们的家门兴旺可就全靠你了!”
赵京墨疲惫地点头,被父亲扶着回到了酒桌上。
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连心也醉了,赵京墨只觉得自己的眼前像被罩上了一层纱,身边那些人的脸渐渐都看不清了,光影和色彩的流转却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
她带着这副朦胧的眼镜,看着同桌男女围着她和李空青吹捧、嬉笑,听他们插科打诨,说各种昏话。一阵强烈的无所适从如风卷残云般向她扑来,把她最后一点儿安全感也卷走。
赵京墨的耳畔充斥了这些别有用心的声音,让她不得不继续喝下去,想要用酒精将这些声音隔绝出去。可是不知怎的,她越喝酒,耳畔的声音反而越清晰起来。
“赵大姑娘真是海量啊!哎呦不得了!有老赵的风范!”
“小小年纪能嫁入豪门,真不愧是赵鹏飞的女儿!”
“那可不,要不咋说虎父无犬女呢!来来来,李总啊,这一杯我先干为敬!我们家孩子毕业以后还得多麻烦你们!”
“我们家姑娘马上毕业了,她也想去G市上班,以后得求你们多帮衬啊!”
赵鹏飞端着酒杯守在自己认证的“最佳女婿”身边,一边故作矜持地替李空青挡着酒,一边将那些请托和恭维的话语照单全收。
朦胧间,赵京墨眼前的这些面孔竟都变成了一条条青面獠牙的伥鬼。它们嬉笑着围在她身边转圈、跳舞,搅得她头脑中残存的理智也变得天翻地覆。
她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上,却像坐上了老虎凳。她只能通过一杯杯地喝下递来的酒来麻痹自己,如同饮鸩止渴的囚徒。
她略抬醉眼去看李空青,不出意外地在他那一贯风轻云淡的脸上也读出了强撑的意味。
她微微一笑:是时候了。
啪!
赵京墨把手中的酒杯猛地一下摔到地上。酒杯立刻被摔个粉碎,嘈杂纷乱的酒桌也随之一下子安静下来。
十几双眼睛,或惊讶、或玩味、或恼怒地盯着赵京墨那张年轻的脸。在这十几双眼睛的注目下,赵京墨缓慢而坚决地站起来,手臂一点点抬起,从左至右,朝着这些好事者的嘴脸逐一指了个遍,“你们在这个酒桌上有一句真话吗?”
她又走到赵鹏飞面前,指着他笑道:“爸,你看上的究竟是李先生的人,还是他的钱?你处心积虑地想要将我嫁出去,其实也只是想知道你女儿到底能卖多少钱,对不对?”
赵鹏飞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丢面子。借着酒劲,他一屁股坐下来,笑嘻嘻地说:“赵京墨,我告诉你!你爸我没错,之前我给你介绍的小帅也没错,错的是你!是你太不懂事了!”
赵京墨迸出冷笑,“是是是,你是我爸,是给了我生命的人,你当然永远是对的!”
赵鹏飞醉猫似的眯着眼睛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在现在这个世上,没有钱就是寸步难行。只靠工资你怎么活?怎么买房买车结婚生子?你是个女孩子,爸爸不想让你打工太辛苦,所以想让你早点靠个男人过轻松日子,这有错吗?”
他说着又将在场的宾客指了个遍,声音也抬高了一些,“你大可问问在场的叔叔阿姨,但凡是家里有闺女的,他们哪个人的想法不是跟我一样?”
赵京墨忍住哽咽,冷冷地说:“你总是打着为我好的幌子,替我的人生擅做主张。可你若是真的为我好,为什么不问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你真的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李空青心疼地看着赵京墨的脸。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恨,她的全身都在猛烈颤抖着。可她仍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露声色。
她暗暗警告自己:赵京墨,你已经长大了。你绝不能再像以前的无数次“反抗”一样,只因父亲的寥寥几句话,就憋屈地向着血脉亲情的旌旗跪地乞降。
啪——
赵鹏飞猛地将桌上的空酒瓶砸向了赵京墨。空瓶在她面前不远处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玻璃碎屑纷乱地穿过她的发丝。可她只是略微侧目,全然不动。
看着女儿难得强硬的样子,赵鹏飞愣了一下,突然戏谑地大笑起来。
“赵京墨,你真以为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吗?没有你,我赵鹏飞以后还能有无数个听话孝顺的女儿,但你这辈子永远只能有我一个亲爹!你就算再烦我,你也只能认我一个人当爹!”
屋子里安静得连人们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满怀好奇地期待着赵京墨和赵鹏飞这对工厂大院里最为“鸡犬不宁”的父女接下来又会带来什么“节目”。
可是,在众人的期待中,赵京墨却只是一脸颓唐地坐了下来,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在包厢里温暖而凝滞的气氛中,李空青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温柔地披到赵京墨身上,伏在她耳边轻声低语。
“赵小姐,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