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伊周低头，一眼就看到了黄毛男腿上的伤，“你啊，怎么又受伤了？”
黄毛不安地屈膝半跪下来，惋惜地说：“对不起，我失败了……”
向伊周温柔一笑，轻轻摸摸他的头，像是在安慰一头自知犯了错误的小兽，“没关系，王重楼确实不好对付，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他说着漫不经心地瞥了黄毛一眼，从抽屉里取出酒精、纱布，又取出来两副塑料手套，自己戴上其中一副，将另一副递给黄毛。
黄毛有些胆寒地接过手套，尴尬笑道：“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没习惯戴这玩意儿。”
向伊周淡淡一笑，“那你就得记得，在完事后一定要好好擦掉所有经手过的痕迹。不然我可保不住你哦。”
说完，向伊周转过身，从一个茶色玻璃瓶里用镊子取出来一块酒精棉球，然后弯下腰，一边小心地给黄毛的伤口消毒，一边关切地嘱咐道：“这次可千万别再在我这里落下毛发或指纹咯，不然我也会狠狠打你，比现在更狠哦。”
向伊周的神情和语气都如春风般温柔。若不是听清了他说的话，也切身知道他的心狠，黄毛简直以为他是真的在关心自己了。
高浓度酒精灼得黄毛的伤口剧痛难忍。可他宁愿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同时狠狠握拳，任凭长而脏的指甲深深嵌进手心里扎出淤血，也硬是一声不吭、甚至动也不敢动。
——他知道，这酒精也是向伊周对自己的惩罚。
初秋夜里的穿堂风微凉，正是消暑宜人的温度，却冷得黄毛心里直打颤。
待伤口包扎好，向伊周轻轻扶着黄毛起身。黄毛顺势抬头，踌躇片刻，问道：“我……这次是不是还清了？”
向伊周笑着摸摸他的头发，“还是差一些。不过别急，就快好了。”
“嗯……”
黄毛点头，忽然品到嘴里泛起了一股血的腥甜味——是向伊周用酒精给他消毒时的剧痛让他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他痛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但又赶紧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他知道，向伊周最不喜欢没用的人；
而只有没用的人才会喊疼。
向伊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黄毛的举动，待他的神情重归平静之后，才又笑说：“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吧？”
他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包老式糖果，推到黄毛面前，“来吃块糖吧。”
黄毛没有去拿糖，而是先抬头，对上了向伊周讳莫如深的眼神。
他又低头，与糖果袋里红、绿、黄三色的硬质糖块对视一阵，然后挑了一枚绿色的糖块丢进嘴里。一股廉价的甜腻瞬间充满了他的整个口腔。
向伊周优雅地从袋子里取出三颗颜色各异的糖果，放到桌上一字排开，“以后我们改用这个联系，还是在老地方。”
黄毛不解，“为什么？我不能再过来找你了吗？”
向伊周笑眯眯地解释道：“你今天跟王重楼打过了照面，他接下来一定会去南郊查你，原来的联系方式早晚会露馅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我现在有了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向伊周温和一笑，五指细致而轻柔地将三颗不同颜色的糖果从塑料包装纸中剥离出来，逐一放进热咖啡里，然后轻轻品了一口咖啡，“因为，她来了。”
黄毛一怔，“你真的确定是她吗？”
向伊周笑着点头，“她的声音陪伴了我整整十年，我不会认错的。”
黄毛轻叹一声，“好，我知道了。”
说完，他将桌上的糖果袋子揣进兜里，又弯下腰，小心地将自己周围的地板检查一番，再三确认没有落下一根头发或睫毛，才拖着被包扎好的伤腿，顺着窗户攀跃而去。
黄毛走后，向伊周平静地晃了晃手中的马克杯，确认丢在里面的糖果已经完全融化了，才露出满意一笑，安静地喝完了杯中已变得过于甜腻的咖啡。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将自己手上的手套取下，又取出来一副新的一次性手套重新戴上，随即开始在黄毛经过、碰过的所有地方进行全面的擦拭消毒。
干完这些活计之后，他才意犹未尽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然后将两副手套小心地用纸巾包好揣进兜里，又从抽屉里的最深处翻出来一卷黑色的录音带。
他转身，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储物柜，面目虔诚地搬出放在最里面的一只老式录音机，将磁带放入机器里开始播放。
随着磁带在机器里开始作圆周运动，如夜般沉寂的房间里流淌出了一个女性的声音。
向伊周像是一只收起了全身锋芒的刺猬，柔软地趴在桌上，把头枕着胳膊，耳朵凑在录音机旁边，像是在欣赏交响乐一般，听得如痴如醉。
那机器里面传出来的，竟是十年前赵京墨的声音。
在另一边，为了尽力避开遍布在城市各处的摄像头，黄毛不得不专挑小路去走。
向伊周规定：每次来去诊所时，他都必须走一条与此前不同的路线。
饶是黄毛在这座城里生活了快二十年，将这座城市的道路熟悉得几乎如同自己的掌纹，这个要求也是很难完成的。于是，为了不让向伊周失望，他只能走得一次比一次更绕远。
这一次，他是从南郊的反方向往回走的，一直走到了南郊废弃区的边缘才敢转头回来。他百无聊赖地扎进一条胡同里，刚好碰到一家开在胡同中间、还在亮着灯的便利店。
几近黎明的时间，人迹罕至的废弃城区，在这种地方还能碰到开着门的便利店的概率，无疑相当于在沙漠区里撞见了一汪泉眼。
他暗自庆幸，正想过去买包烟抽，却看到在胡同另一端哗啦啦地走来了一群街头混混。
他立刻停住脚步，把身子藏在暗夜里，像只训练有素的猛兽似的开始观察情况。
那群混混是这座城里的边缘人，却是南郊夜里的野狼群，以人多势众、凶残无情著称。即使黄毛在这片地盘上摸爬滚打了十多年，也自是不愿与他们起争执。
好在混混们对他并不感兴趣，而是径直走向了那家还在亮着灯的便利店，将那点生长在断壁残垣间的、孤独的灯光团团围住。
“小妞，给爷笑一个？不然爷给你笑一个，哈哈哈！”
“这东西不错啊，新进的货吗？给咱们哥儿几个多拿几包！”
“呦，有这么多粉票子呐！看来最近生意挺好啊！拿来拿来，有钱大家花嘛！”
夜的寂静将这些故意找茬的声音衬得更加刺耳，也令躲在黑暗里的黄毛听得愈加厌烦。
这些说辞，他从刚失去父母的第一天起就听过了。他在心里吐槽：南郊的混混们难道连欺负人的说辞也要代代传承吗？
他打定主意不要多管闲事，将帽檐往下又压了压，尽量收敛锋芒，步履稳健地向前走，余光最后朝着便利店的那道光瞥了一眼，刚好对上了坐在那道光下的一双清澈的眸子。
“小东西，你他妈看啥呢？大爷们跟你说话呢，没听见？”
混混们不满地狠狠用手砸着便利店的铁皮柜台，却没有如愿唤来店铺主人的关注。他们又循着那双眸子看向的方向转头看去，然后惊恐地看到一道黑影朝他们猛冲过来。
“咚——咚咚——”
南郊这片废弃区里最不缺的就是断壁残垣。黄毛面带冷笑，宛如一头从天而降的魔煞，一手拎一块板砖，只要看准了有脑袋凑过来就使尽力气砸上去。
在这里生活十几年的经历，让他潜移默化地练就了“武学”的最高境界——不怕死。而他那离奇的狠辣也震慑住了这群南郊的狼。他们眼见占了下风，便很快作鸟兽散了。
黄毛紧紧抓着手里被拍烂了的板砖，一直目送着这群混混们跑远，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将剩下的砖头随手扔到一边。
然后，他草草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捡起方才被打掉了的帽子重新戴上，一转头，又对上了那双清澈的眸子。
那群混混走开后，便利店的灯光才又重新透亮起来。他这才看清楚：那双眸子的主人，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姑娘。
他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便要转身离开。
“你等一等！”
姑娘忽然叫住了他。
“你……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怎么报答你？”
黄毛微微一怔，将帽子重新往下压了压，遮住了自己的脸，背对着她摇了摇头。
姑娘确是被他方才那股拼命的气势吓到了，可还是壮着胆子说：“你……你想要什么？我店里有的东西都可以送给你！刚才，谢……谢谢你！”
黄毛还是沉默，却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便利店前，目光扫过面前琳琅满目的商品，然后拿走了摆在柜台角落里的一根棒棒糖。
“这个就够了。”
他说着转身又要走。
“等等！”姑娘又喊了一声，“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背对着她，盯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冷淡地说：“不会了。”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