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抉择的渡口
藏野2025-09-27 15:142,585

  寒流来袭,运河边缘结了一层薄冰。陈小舟站在岸边,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树洞里的食物已经三天没有动过,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锥刺进他的胸膛。

   父亲的情况明显恶化了。昨天黄昏时分,陈小舟看见他挣扎着到船尾取水,佝偻的身影在暮色中摇晃得如同风中残烛。这一刻,陈小舟意识到,不能再等待了。

   今天他带来了一个背包,里面不仅有食物和药,还有一套父亲的旧衣服——万一需要去医院,总不能让他穿着那身破烂的渔夫装。

   河面上的薄冰在阳光下闪着危险的光泽。陈小舟小心翼翼地踏上老李头的小木筏,竹篙敲碎冰层,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每一声都像是在打破某种禁忌。

   越靠近乌篷船,一股熟悉的草药与腐败混合的气味就越浓烈。船身随着他的靠近轻轻晃动,但篷布没有掀开——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出来阻止他。

   “爸?”陈小舟轻声呼唤,筏子轻轻撞上乌篷船侧舷。

   船内没有回应。此间只有河水拍打船身的声响和远处公路上隐约的车流声。

   陈小舟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住船沿。木筏在冰水中不稳地摇晃,他的心跳如擂鼓。

   “爸,我上来了。”他提高声音,既是警告也是请求。

   依旧没有回应。陈小舟不再犹豫,用力一撑,爬上了乌篷船。船身因他的重量剧烈摇晃,几乎倾覆。他急忙蹲下降低重心,手紧紧抓住篷布边缘。

   稳住身形后,他轻轻掀开篷布。昏暗的光线下,父亲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盖着那条厚毛毯,呼吸浅促而不规则。船篷内气味难闻,混合着草药、汗液和一种疾病特有的甜腻气息。

   “爸,”陈小舟轻声说,“你怎么样?”

   父亲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浑浊而陌生,仿佛不认识来人。他的脸颊深陷,嘴唇干裂,额头上布满汗珠。陈小舟伸手探去,触手的皮肤烫得吓人。

   “你还在发高烧。”陈小舟从背包里拿出退烧药和水瓶,“必须吃药。”

   父亲虚弱地摇头,试图推开他的手,但力气小得可怜。这种无力反而让陈小舟更加心慌——父亲从未如此顺从地示弱。

   “听着,”陈小舟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你可以恨我,可以不理我,但不能这样等死。姐的孩子还没见过外公,你不能……”

   他的话哽在喉咙里。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咳嗽声中带着某种不祥的嗡鸣,仿佛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陈小舟趁机将药片递到他嘴边:“求你了。”

   父亲突然睁开眼,目光锐利得惊人。他用尽力气抬手,不是接过药片,而是紧紧抓住陈小舟的手腕。那只手枯瘦如柴,却依然有力。

   “不。”一个字,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如惊雷炸响。

   七年来,这是父亲第一次对他开口说话。

   陈小舟僵在原地,药片从指间滑落。他看着父亲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平静或疏离,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决。

   “为什么?”陈小舟的声音颤抖,“为什么宁愿这样也不接受帮助?”

   父亲松开手,疲惫地闭上眼睛。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挣扎。良久,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船板,最后指向篷布外的河水。

   这个手势陈小舟见过多次,他知道其中的含义:心口代表生命,船板代表他的选择,河水代表他的信仰。父亲在说:我的生命与我的选择同在,与这条河同在。

   “但你会死的。”陈小舟几乎在吼叫。

   父亲缓缓摇头,嘴角甚至浮现一丝模糊的苦涩而坚定的笑意,仿佛在说:这又如何?

   陈小舟跌坐在船板上,无力感再次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宁可死在船上,也不愿活在医院——这不是父亲的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最终抉择。面对父亲的坚决,他又该如何应对呢?

   “至少让我请个医生来看看,”陈小舟做最后尝试,“不上岸,就让医生到船上来。”

   父亲眼神坚定地摇头。他指了指船篷入口,示意儿子离开。

   陈小舟没有动。他打开背包,拿出食物和药品放在一旁,又取出一件厚外套盖在父亲身上。父亲没有拒绝这些,但眼神依然警惕。

   “我明天再来。”陈小舟最终说,“如果你还是这么严重,我只能叫救护车了。”

   这是最后的通牒。父亲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爬回木筏时,陈小舟的手在颤抖。冰水浸湿了他的裤脚,但传来的刺骨寒冷却远不及心中的冰凉。他划向岸边,一次都没有回头。

   这一夜,陈小舟没有回省城。他在老宅里过夜,翻看父亲的旧图纸和笔记,试图寻找理解的线索。在一本旧书的扉页上,他发现了一行褪色的字迹:“宁为水中蒲草,不为岸上盆景。”

   凌晨时分,他迷迷糊糊睡去,梦见父亲站在船头,河水突然分开,露出一条通往深渊的道路。父亲毫不犹豫地踏上去,背影决绝。

   惊醒时,天已微亮。陈小舟立即赶往河边,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

   乌篷船依然泊在原处,篷布紧闭。树洞里的东西原封未动。他划筏靠近,轻声呼唤:“爸?”

   篷布掀开一角,父亲的面容出现在缝隙中。令陈小舟惊讶的是,他看起来比昨天好些了——烧似乎退了,眼神也清明许多。

   “你感觉怎么样?”陈小舟问,不敢贸然上前。

   父亲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炉子,示意自己已经能煮饭了。这好转来得太突然,太不真实,陈小舟心中反而更加不安。

   “我带了粥,”他说着从背包里取出保温盒,“你喝点热的。”

   父亲接过保温盒,罕见地没有立即拒绝。他小口喝着粥,手指依然颤抖,但动作比昨天有力得多。

   陈小舟趁机观察船篷内部。草药罐整齐地放在一角,毯子叠得整齐,那些带血的手帕不见了。一切似乎恢复了秩序,但这种刻意维持的正常反而令他怀疑。

   “昨天的话,我是认真的。”陈小舟轻声说,“如果你的情况再恶化,我必须采取行动。”

   父亲放下粥盒,凝视着陈小舟。晨光中,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理解,有悲哀,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歉意,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坚决。

   接着他抬起手,不是做手势,而是指向岸上,然后缓缓摇头,手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圈,最后指向自己的心脏。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清晰:岸上的生活于我已是囚笼,唯有此心此船,方得自由。

   陈小舟似乎明白了父亲病情“好转”的真相——这不是康复,只是疾病进展中的短暂向好。父亲在用不多的气力向他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即使付出生命代价。

   “我明白了。”陈小舟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父亲点点头,嘴角浮现一丝欣慰。他指了指树洞,又指了指陈小舟,然后挥手告别——不是暂时的告别,而是永别的姿态。

   陈小舟划筏离开时,没有说“明天再来”,因为他知道,不会有明天了,至少不会再有这样的对峙,这样的谈判。

   回到岸上,他看见父亲站在船头,目送他离开。晨光为那个孤独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仿佛不再是凡尘中人。

   这一刻,陈小舟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有些通话注定没有回应,有些抉择注定不被理解,有些离别注定没有再见。

  河水无声流淌,载着那条乌篷船和船上的人,流向无人知晓的远方。陈小舟转身离开,不再回头。背后的河面上,朝阳正冉冉升起,将一切都染成红色。

  

继续阅读:第十三章 世俗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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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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