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梅前夕,小镇被裹挟在湿漉与闷热之中。陈小舟推开老宅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潮腐混杂着蚊香和旧木器的气味扑面而来。堂屋里,烟雾缭绕,几个亲戚围坐在褪色的八仙桌旁,茶杯里的水已经凉透,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
“小舟回来啦。”大姑率先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陈小舟点点头,把背包放在墙角靠墙的矮凳上。他知道这次回来的目的,和过去无数次一样——讨论那个“老问题”,他那住在河上不肯下来的父亲。
“社区又打电话来了,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小舅掐灭手中的烟,眉头皱成川字,“影响市容,也不安全。马上又要台风季了。”
姐姐陈萍在一旁削苹果,果皮断断续续地垂落,如同她未说完便已断在空气里的话。
陈小舟倒了一杯水,听着亲戚们翻来覆去的讨论,思绪却飘向了六年前一个同样闷热的下午。
那是母亲确诊癌症晚期的第三个月。
父亲陈青山从医院回来后就一言不发。他脱下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仔细挂好,然后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房间里堆满了他从旧书摊淘来的书和年轻时收集的各种矿石标本。
母亲躺在床上咳嗽,声音干涩而空洞。姐姐在厨房熬药,苦涩的气味弥漫整个屋子。
陈小舟那时刚考上省城的大学,正在整理行李,记得自己当时比较抗风,因为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沉闷的小镇,离开这个越来越压抑的家。
“爸怎么了?”他问从厨房出来的姐姐。
陈萍摇摇头:“从医院回来就这样。医生说妈的病……没多少时间了。”
陈小舟望向父亲紧闭的房门,心里莫名有些不安。父亲以前也常常沉默,但那种沉默是温和的,不像今天这样,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傍晚时分,父亲从房间里出来了。他换上了一件旧衬衫,一条军绿色长裤和一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手里提着一个陈旧的旅行包,看起来瘪瘪的,没装多少东西。
“我去河边走走。”他说,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
母亲在房间里咳嗽得更厉害了。姐姐赶忙端药进去,回头对父亲说:“早点回来,药快没了,明天得去开新的。”
父亲点了点头,目光在狭小的客厅里环视一周,最后落在陈小舟还没来得及合上的行李箱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转身推门出去了。
谁也没想到,这一去,他就再也没回来。
天黑透时,开始下起雨来。母亲的药效过了,又开始疼痛呻吟。姐姐打了父亲好几个电话,都是关机状态。
“爸怎么回事?明知妈这时候最需要人……”陈萍焦躁地在屋里踱步。
陈小舟披上雨衣:“我去河边找他。”
他们家离河不远,只要十分钟路程。那是一条古老的运河,曾经繁忙,如今只有偶尔的游船和零星的渔船经过。父亲从小在河边长大,年轻时是国营船厂的技工,后来厂子倒闭了,他就常常一个人到河边钓鱼,一去就是一整天。
雨中的河面泛着粼粼波光,岸边柳条被风吹得狂舞。陈小舟打着手电,沿河岸寻找。雨水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衣领,黏腻腻的。
在往常父亲常钓鱼的地方,他看到了一条旧乌篷船。那是父亲一个老朋友的船,老朋友去世后,船就废弃在那里,父亲偶尔会修修补补,上去坐坐。
而此刻,船上竟有一点昏黄的光。
“爸?”陈小舟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只有雨点打在篷布上的啪嗒声。
他走近些,抬高声音又喊了一次:“爸,妈疼得厉害,该吃药了。”
船篷里传来细微的响动。过了一会儿,篷布被掀开一角,父亲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现。他手里拿着一盏老式煤油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儿子。
“回去吧。”父亲说,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
陈小舟愣住了:“你说什么?妈需要你。我们都在找你。”
“照顾好你妈。”父亲说完,放下篷布,退回船中。那盏煤油灯的光在篷布上投下他模糊的影子,一动不动。
陈小舟又惊又怒,踩着泥水冲到船边。河水已经涨起来一些,没过了他的脚踝。他抓住船沿试图爬上去,但船轻轻一晃,避开了他。
“爸,你疯了吗?快下来。”他几乎嘶吼着喊道,任由雨水灌进他的嘴巴。
船内却再无回应,只有那盏煤油灯还亮着,像一个固执的眼睛,拒绝着外界的一切。
陈小舟在雨中站了不知道多久,最终他绝望地意识到,父亲不会下来了。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和羞耻感涌上心头,他猛地踢了一脚河水,转身跑回家去。
家里的情形更加混乱。母亲的疼痛发作得更厉害了,姐姐一边哭一边试图安抚她。见陈小舟一个人回来,浑身湿透,姐姐瞪大了眼睛。
“爸呢?”
陈小舟摇摇头,说不出来话来。一种荒谬感攫住了他,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不肯回来。”最后他挤出一句。
姐姐的表情从困惑转为震惊,继而变为愤怒:“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肯回来?妈都这样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邻居王大叔推门进来,满脸焦急:“萍萍,小舟,你爸他……他把船划到河中心去了,就那条破乌篷船,这么大的雨。”
姐姐手中的水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疯了……”她喃喃道,脸色苍白如纸。
陈小舟贴墙站立,不敢看母亲房间的方向。但已经晚了,母亲的哭声从里屋传来,嘶哑而绝望,比之前的疼痛呻吟更令人心碎。
这一夜,整个家崩塌了。
姐姐打电话叫来了所有亲戚,大家打着伞、穿着雨衣,聚集在河边。有人试图划船接近父亲,但每次靠近,父亲就把船划开,始终保持一段距离。雨幕中,那条破旧的乌篷船像一个幽灵,在河心打转。
“姐夫,别闹了,姐姐病着呢。”小舅声嘶力竭地喊着。
“陈哥,有什么困难大家帮你解决,先上岸好不好?”父亲以前厂里的老同事也来了。
但父亲坐在船头,披着蓑衣,像一个雕塑,对岸上的呼喊置若罔闻,毫无反应。
最终,大家无奈地散去,留下话说明天再来“解决”。姐姐哭得几乎晕厥,被大姑扶回家去。陈小舟最后一个离开河边,他看见父亲的那盏煤油灯在雨幕中明明灭灭,像一颗倔强的孤星。
回到家中,母亲的哭声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怕的寂静。姐姐坐在母亲床前,两眼红肿,重复地轻声说着:“他怎么可以这样……妈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可以这样……”
陈小舟已然说不出话。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为父亲的行为感到羞耻,为这个破碎的家感到羞耻。明天,全镇便都会知道这件事,知道陈青山疯了,在妻子垂危之际抛家弃子,住到了一条破船上。
他看着窗外未停的雨,想起父亲临走前看他的那一眼,忽然意识到,那或许是一种告别。
“小舟?”姐姐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堂屋里,亲戚们都看着他,等待他发表意见。母亲已经在前年冬天去世,临终前也没能再见父亲一面。而父亲,依然在河上漂着,成了小镇著名的“疯子”,成了他们家洗不掉的耻辱印记。
“社区说不能再拖了。”小舅重复道,“要么我们自己解决,要么他们就采取强制措施。”
陈小舟望着窗外,远处的河流在夕阳下闪着粼粼金光。七年过去了,那种羞耻感依然鲜活如初,只是多了层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好奇——父亲到底在寻找什么,又找到了没有?
“我再去找他谈谈。”最后他说,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
堂屋里响起一片叹息声,没有人相信这次会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