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纤纭一面,徒增心里许多伤感,这三年来她所受的苦,他自能体会,可是……纤纭的性子比着自己走时更加冷漠、更加孤僻、更加不易近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离开,会令纤纭承受了这么许多,更不曾想纤纭当年一别,再见时,竟是恨满心肠!
南荣家景致绝美的后园,欧阳夙酒落愁肠,修眉紧锁。
“欧阳先生好雅兴。”身后,传来一男子声音,欧阳夙回头看去,只见南通子修缓步走来,欧阳夙唇角微牵,斟一杯清酒,碧透流光,映着南荣府别致的莹玉镂纹杯,分外清澈。
“南荣公子有事吗?”欧阳夙饮下一杯,甘冽入喉。
南荣子修坐下身来,阳光映在欧阳夙豪毅清隽的脸廓上,他从容的眼神,不露心内一点纠缠,该是多年来的江湖历练,方成就了这般淡定的性子与喜怒不形的神情。
“没事,只是来问问菡烟的病,昨天先生似乎有话要说,却因为沐婕妤而没有出口。”子修迎着欧阳夙的眼神望过去,他的眼里仍没有半点波动,只轻轻放下了手中杯盏,顿了下方道:“南荣小姐之疾,我已多少有数,小姐的病涉及全身,发病时会发热、乏力、食欲减退、关节肿痛、体重减轻、脱发、面部出现红斑、指端红疹,手足遇凉后亦会变白或变紫,头痛以致幻觉幻听,顽固性腹泻、呕吐、心悸气短,故而不可平卧,可是吗?”
南荣子修点头:“确是,我听家人言,经了一年诊治,已见好了,只是一直不可痊愈,家父甚是忧心,方才叫我务必请来先生。”
欧阳夙道:“之前的药我看过,大概因了南荣家的权势,为小姐诊治的御医们并不敢大胆用药,只用了适量的苍术、白鲜皮、大黄炭、玫瑰花、凌霄花丹参、水蛭、黄芪和青蒿调治,这……显然不够,然若再这样治下去,只恐小姐的皮肤、肌肉、骨骼、心、肺、肝、脾、肾、脑、眼、鼻、耳、甚至牙齿头发,均会出现病症,到时候便是神仙也难治了。”
“哦?”子修忧虑蹙眉,道:“那么以先生之言,现在还来得及了?”
欧阳夙点头:“不错,只不过……不知公子以及南荣将军是否敢于尝试?”
子修心中一颤,望欧阳夙一眼,却从他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怎么?可是……有何危险?”
晚秋骄阳,烈也刺目,欧阳夙微眯双眼,映着日光望过去:“是!我欧阳夙乃称‘毒圣’,于医术更擅以毒攻毒!小姐之疾,以在下来看,当用雷公藤一试!”
雷公藤!
子修微微一怔,于药材他并不甚懂,只疑惑的望着欧阳夙,欧阳夙继续道:“雷公藤药效强劲,毒性猛烈,但是却对小姐之病有奇效,只要用量适当,小姐自当无碍,然若不适……”
子修见他犹豫,忙追问:“怎样?先生但说无妨。”
“若不当,也许……会对小姐今后生育有碍!”欧阳夙再饮下一杯,目光低在杯沿上,日光流透,微微晃眼。
他说得轻易,子修却颇为震撼,想妹妹菡烟年轻貌美,没来由的患了怪病,若依欧阳夙所言,菡烟乃尚未出阁的女子,万一药量控制不甚,又当如何是好?
正自思量,欧阳夙又道:“南荣公子若信我,便令在下放手去做,在下自当尽力!”
南荣子修望着他,眼中的权衡与思索一览无余,欧阳夙只在他的注视下,淡淡饮酒,好似此事全不关自己半分。
许久,南荣子修缓缓起身,走近欧阳夙身边,欧阳夙仰头望他,子修凝眉,忽的,向欧阳夙深深一揖:“一切便全凭了先生了!”
菡烟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况且欧阳夙最擅用毒,手上定是有分寸的,如今,只望妹妹的病可快些好转,别无他想。
欧阳夙亦起身,扶好南荣子修,目色终究有一丝转变:“南荣公子莫要多礼,若在下可治愈小姐之疾,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哦?”子修忙问:“先生且说,子修自当尽力而为。”
欧阳夙转身,背影青衣随风荡然:“若在下可将小姐治愈,想劳公子引荐,入宫为医,在下虽非世医,却自认绝不比宫内御医逊色,不知可行?”
子修身子一震,欧阳夙话语清淡,语调平和,全然不泄露半点心思,然子修心中却有什么倏然涌上,紧凝的眉,更加纠缠如结:“你要入宫为医?”
他不能不疑惑,不能不怀疑,欧阳夙生性闲野,不流于世,怎可能愿意过那种诸多束缚与捆绑的生活?
除非……
“为了……沐婕妤吗?”子修音色沉沉,眼神更多了分销黯:“还是……为了芊雪姑娘?”
欧阳夙身子一滞,眸光微微侧后,不语!
子修望着他,望着他高挺峻拔的背影,望着他青衣肃然,飘逸潇洒的身姿,心内突地被冷冷秋风吹得冰凉!
他豁然忆起,纤纭曾对他说——
以后,不要再着青衣!
那时,她的眼神怅惘,有浓郁的忧伤!
昨日,她见了欧阳夙,冰雪双眸便盈满了怨恨的泪水,难道……
他不想去确信心中的猜想,更不想联系这三年来的种种种种,他不能相信,不可相信,欧阳夙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年少成名,风云江湖十几年的侠者,他号称“毒圣”,而纤纭亦擅用毒,犹记得那日第一次见她,她杀了人,欧阳夙便随即赶来,难道……
难道……他是她的师傅吗?是他……叫她杀人,走上一条不归路吗?
所以她恨他!是吗……
莫名之火匆遽,上前一步,语声便变了冰冷:“你与纤纭究竟是何关系?你号‘毒圣’,纤纭亦擅于用毒,难道……你竟是她的师傅吗?可是又为什么?你这三年来都不在她的身边?是你叫她杀人的吗?是你要她这么糟蹋自己的吗?你跟我说,你要见她一面,却不愿让她知道,她恨你对吗?她亦恨你毁了她的一生,所以你不敢见她是不是?可是如今,你又要入宫去,还想要操控她吗?你到底是何目的?纤纭……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握在你的手里,才令她不得不这样作践自己!”
闻他激动,欧阳夙回过身,一双俊眸,漆黑深邃,望不见尽头:“对,你说的对,是我毁了她,是我……没有颜面见她!”
想到纤纭一字一句的诘问,一声声的彻骨思情!
想来如何不是?自己满口满心认为是为了她好,却令她更加痛苦,最终走上了这条再也不能回头的路!
“为什么?为什么?”子修追问,神色纠结。
欧阳夙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无比强烈的热火,燃烧着他的心,是啊,为什么?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把事情弄到这样的地步!
别过头去,声音沉了下来:“公子只需答应或是拒绝,其他的……恕在下不想说!”
他在威胁他吗?在故作清高吗?
子修眸色一凛,往事如刀,豁然划过眼眸!
曾几何时,纤纭亦是这般要挟过自己!以一种傲人的姿态,用一种淡薄的眼神,恍惚间,竟感到眼前之人有几分熟悉!
看来,他果真是她的师傅,两个人才会有这般相近的秉性!
“哼!果然是师徒,便连要挟的眼神、口吻都这样相似!”子修冷了脸,声音更如沁了冰水:“好!我答应!”
他必须答应,他必须救他的妹妹,必须这么做!亦如当初在“胭脂楼”,他别无选择!
转身而去,却又猛地停住,幽幽侧眸,望欧阳夙一身青衣飘逸风中,眼神凉风几许:“不过欧阳夙,纵是你进宫,我……亦不会再令你再轻易的摆布于她!”
话音未落,人影已去,欧阳夙望着,南荣子修修长的背影,被秋阳染了一层绚烂金迷!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纤纭的至心关切,每一个神情都有情真意浓,纤纭,为了我,你可知你错过了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人,才是值得你托付终身,情意相许之人!
而我……
欧阳夙苦笑,望满天秋阳萧瑟——
纤纭,我,只是这秋日的末路阳光,已几近了寒冬,不值得正当春华的你,如此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