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平静,口气疏淡,看似不经意,却实则用意分明尖锐,他……这是在向他示威,在警告自己,如今的他,已然今非昔比,他,才是大瀛朝的真龙天子,一言九鼎!
再也不是任由他一句话,便改变主意的青涩少年,再不是任他一手操控,唯唯诺诺的傀儡皇帝!
南荣景须一时失神,赵昂冷哼一声:“将精骑将军与副将潘瑜押入天牢,待朕亲自审问!未有朕的手令,谁人亦不得探视!”
“皇上!”
南荣景须上前一步,赵昂却起身甩手,征袍扬卷,径自步下金雕珠玉镂刻的龙台,向殿外走去,众臣齐声恭送,南荣子修与潘瑜被四人压住,一声声高喝、一声声万岁,淹没两个人的身影!
呼声震彻九霄、直上浮云,日色渐去了薄金,南荣景须双拳紧握,赵昂,你在向我挑衅吗?
一道道或尖刻、或平淡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射而来,南荣景须立在纵横交错的目光里,身子剧烈颤抖,眼眸精光暗淡犹若阴云遮覆了整片艳阳天!
森然恐怖!
纤纭早已先行回到水芙宫,她亟不可待要见到欧阳夙,红绸见她回来,惊喜之余亦有惊讶,她的身后跟着的侍人,抬进一名昏迷男子,却正是欧阳夙!
纤纭令人传了御医,半刻不曾歇息,今夜丹霄殿大宴群臣,欢庆胜利,她亦是要去的,尽管她不想,她只想陪在欧阳夙的身边,可是她知道,若是惹得赵昂心疑,不论于自己还是欧阳夙皆是不利的!
她守在欧阳夙床边,目光幽切,望着御医:“怎样,可有得救吗?”
为欧阳夙诊治的是宫内德高望重的高御医,高御医凝眉思索,轻轻摇首:“回淑妃,这……恐不好说!”
“什么是不好说?”纤纭猛然站起身来,雪眸光寒,高御医连忙道:“回淑妃,欧阳御医伤势沉重,心口一箭,应是早该要了他的性命,只是先前有人用奇珍药物稳住了他的心脉,又用大量的麻痹物为他镇痛,如此一来,他性命无虞,只是……只是能否醒来,臣……实在是……实在是没有把握!”
高御医深深拜倒,纤纭虚弱的身子跌坐在床边,目光陡然空洞,两行清泪滚滚而下,红绸望着,不禁问:“御医,便真真没法子吗?”
高御医叹息道:“这……其实,除了要以药物控住他的伤势外,欧阳御医的求生意志亦是重要的,若有力量令他醒来,他会醒来,不过……”
“不过什么?”纤纭雪眸闪过一丝希冀,红唇颤抖,抓紧高御医衣袖,高御医道:“不过,即便是醒来,也只恐怕是……要落下什么残症!”
心神巨震,仿佛天地崩塌!
残症!何为残症!
欧阳夙是那般完美清傲的男子,他如何能够容忍自己有哪怕丝毫的瑕疵?
“不!不!”纤纭站起身来,泪眼凝然逼视着高御医低垂的眼:“你治好然,只要你治好他,我……我叫皇上为你加官进爵,给你厚禄高官,只要你治好他,你要什么……我……我……”
一时气疾,郁结于心,气息凝滞在胸口,迫得她心口剧痛,向一边倒去,红绸连忙扶稳她,高御医亦执起她雪白皓腕,道:“没事,淑妃只是一时气郁攻心。”
说着,连忙道:“淑妃千万保重身子,臣定会尽力为欧阳御医诊治,还请淑妃放心。”
红绸泪落,微有哽咽:“纤纭,不要这样,若是你先倒下了,还有谁来支撑欧阳夙呢?是不是?”
纤纭缓缓坐落,目光空茫。
红绸握紧她冰凉的手,安慰道:“如今,你要做的,是做好你的淑妃,今夜大宴,你万莫要令皇上失望,他刚才遣人送来了新制的礼服,今夜,不可失了仪态!”
纤纭心中酸楚,苦涩的笑,缓缓回眸,望向妆台上放着的妃红色礼服、珠玑美玉、碧翠金钗,泪落,滴在手背上,瞬间冰凉!
不错,她要华美的出现在今夜的晚宴上,事到如今,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赵昂,若是失了赵昂的肩膀,莫说是复仇大计,便是欧阳夙的命、自己的命,恐怕也是难保!
想着,豁然起身,踱步到妆台前:“姨娘,为我梳妆。”
红绸示意高御医退下,拿起状态前华美锦贵的妃红色礼服,蓬丝棉线绉纱裙,绣了高艳浮华的芙蓉鹣鲽,素腰玉带流苏摇摆,双十年华,体态轻盈,行止间,回雪流风,翩跹凌绝,端庄娴雅。
反手挽了惊鸿流云髻,发髻后累插一串碧澄澄的珍珠水晶钗,走起路来,零丁作响,细碎空灵,碧玉紫荷双蝶长簪与衣上鹣鲽遥望,发髻正中插一支醉红牡丹,花艳如火,重瓣交叠的花瓣上泛着妍丽金红色光泽,簇簇如火燃烧,妩媚姣妍!边侧玉嵌七宝明簪,上缀各色宝石,一串长长珠玉流苏垂下,珠辉璀璨,映得人面色娇艳,目光柔美。
只是那铜镜中的绝色女子,泪水不绝,簌簌滚落,纵是那柔美的目光,亦似洇了绯衣的殷红,眼底布满凄艳的忧伤!
红绸亦不免心酸,纤纭已然妆成,却亦不能止住她滔滔不绝的泪水!
“纤纭……”正欲从旁安慰,却听得殿外一阵吵闹。
纤纭微微蹙眉,冷声喝道:“外面何事?”
喜顺便急匆匆跑进来,禀道:“回淑妃,华雪公主在殿外,定要……定要闯进来!说是……要见欧阳御医!还有……还有南荣家二公子,也来了!”
芊雪!
纤纭眉心一热,豁然起身,发上繁复的珠玉簪饰啷当作响,她扭身出殿,步履如莲,哼!想见欧阳夙,休想!
南荣无天,听到这个名字,红绸心头一紧,随着跟出门去,转出内殿,殿外莓子与侍卫拦在前面,见纤纭出来,连忙拜倒:“淑妃。”
纤纭望着芊雪,她亦是一身华贵,目中有泪闪动,身边立着一个男子,目光清朗平静,只是眉宇间有轻微的凝重,对着自己淡淡一礼:“参见淑妃!”
南荣无天!几月不见,他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深敛的成熟。
只是这份成熟看在眼里,总令人感到些许伤感!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心内如何会承受这许多的沉重,令一双清明眸子忧虑重重!
“华雪公主怎么有空来我这水芙宫?”纤纭淡淡说道,缓缓落座在堂上,芊雪上前一步,目光尖锐:“沐纤纭,你明知故问,我要见大哥!”
纤纭微笑一声,略有轻红的眼睛尚有未干的泪迹,她凝看着芊雪,芊雪亦望着她满眼流红,不禁心中一惊:“大哥……大哥他怎么了?”
纤纭垂下眼睫:“没什么,他很好,你可以走了。”
“我要见大哥!”芊雪杏目溶溶,泪光盈盈,声音却是坚决,纤纭抬眼看她,平静一笑:“芊雪公主,纵是如今你身份今非昔比,见了我,是不是也该有个礼仪?我好歹是皇上亲册淑妃,你便是这样与我说话的吗?”
芊雪身形稍滞,直直看向纤纭:“我不是与你逞口舌之能的,我要见大哥!”
纤纭冷声一笑:“见他!他……可愿见你吗?”
“你……”
肩上被轻轻扣住,无天迎身上前:“淑妃娘娘,华雪公主与欧阳先生自有一番交情,相信若是欧阳先生得知公主来此,定不会不以相见,倒是淑妃一意阻拦,若要先生得知,只恐淑妃亦不好交代。”
纤纭望着他,他目光朗然,眉宇拂风,平展的眉心,看不出心内一点纠缠,好个无天,难道你的心中便果真没有酸涩吗?可以看着芊雪这般跑来,与欧阳夙相见?
“我说过了,他不想见你,你走吧,我还要好生准备着前赴丹霄殿。”与无天说话,无端柔和了嗓音,她略略侧眼看他,他看自己的目光却有深深隐藏的敌意,他隐声叹息:“好,淑妃娘娘,那么我可否与您说些旁的?”
旁的?
纤纭转身正视他双眸,无天目光陡然沉下,似是极不甘愿:“淑妃,大哥一事,我不知前因后果,但听闻淑妃便在当场,大哥于淑妃的情意,恐无需我来说明,大哥为淑妃所做,想来淑妃亦记在心里,如今大哥有难,却不知淑妃……”
“不必说了。”纤纭抬手打断他,她自知害子修不浅,且皇上显然已疑心了她与南荣子修之间并不清白,若是此番再为子修求情,却只恐他死得更快!
清泠眼眸垂下,叹息道:“南荣子修,企图行刺,此忤逆大罪,恕我无能为力,且我与他非亲非故,又有何立场为他求情?”
“非亲非故?”此言一出,从来淡定如云的无天陡然恼怒,眼光咄咄:“彼时,大哥屡次救淑妃于水火,屡次为了淑妃而违抗父亲,为了淑妃而心如刀割之时,淑妃可曾想过你们……非亲非故!”
“南荣无天!”纤纭眼神亦凛:“不要以为我每次对你多加礼遇,你便可嚣张至此!这其中的关联纠结你知道多少?他此次的鲁莽行为,你又怎知我不曾规劝于他?只是他一意孤行,落得这样的地步,又怪得谁?”
无天神色滞住,一时失了语言,他亦是心急,父亲回府,大发雷霆,更骂大哥因女色而失手被擒,而这其中的种种,他确是不知的,自没有立场说些什么,却只望她念在大哥对她一片深情的份上,为大哥谋一条生路。
见他目光交缠,沉暗瞬时淹没清明眸子,纤纭心下有莫名绵软,转而道:“不过……若说没得救,到是不尽然。”
无天猛然抬眼,目光中的希冀令沉沉暗云倏然散去,这,恐是他看着纤纭时,最友好的一次,纤纭转身,慢声道:“皇上只将子修与潘瑜关押在天牢中,择日再审,如此证据确凿之事,其实又怎还需要再审?难道护国将军那般睿智,便不明白皇上的用意吗?”
“用意?”无天不解,纤纭挽起繁复的锦纱绫罗向内殿走去:“皇上此番大捷,要的……自然是兵权!南荣将军,还不懂吗?”
是的,赢得了军心与民心自是不够,兵权仍旧掌控在南荣景须手中!
无天豁然开朗,望着纤纭华丽转身的背影,她突地顿住,目光撩在泪水横流的芊雪身上:“带着这位公主走吧,若是下回再来水芙宫,只恐我没有这般客气!”
言毕,拂身而去,红绸依然站在当地,望着无天凝眉思索,不禁道:“二公子,淑妃的脾性你该有所了解,她绝非铁石心肠,只是……只是冷僻些罢了,你且放心回去,于你大哥,她怎可能任由皇上处置了他?而什么兵权的,我倒是不懂,但,淑妃能提点的怕也只有这些了,淑妃虽是在宠,可是皇上……毕竟是皇上!”
一番温言软语,全不似纤纭咄咄逼人,无天转眸望向她,他知道,红绸是纤纭的姨娘,居于水芙宫,她眉眼风韵,犹可看出当年的美好模样,唇角蕴着的温然笑意,令心头无端安宁下许多:“多谢。”
芊雪却咬唇,直欲向内殿而去,红绸闪身一拦:“华雪公主,你也是伺候过淑妃的,该知道她的性子,若是真真惹急了她,她……可不管你是芊雪姑娘,还是华雪公主!”
“你……”
“公主。”无天拉住芊雪,示意她不要冲动,芊雪泪水涟涟:“二公子,我不信大哥不要见我,分明是她……是她……”
“公主,我们回吧,在此争执不会有结果。”无天规劝于她,轻拍她的肩际,芊雪恨恨的望着内殿口,泪水蜿蜒成河,目光却决然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