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忽,帝辇缓缓停下,比着上次平稳了许多,这一次该是到了水芙宫,赵昂望她一眼,伸出手:“走吧,到家了。”
家!纤纭心内一阵悲伤,这个字,之于她是如何沉重的一个字!
她可还有家吗?也许,在十二年前便已然没有了,如今可被她称为家的地方,竟是这步步艰险、杀机重重的皇宫!
下得帝辇,被赵昂握着的小手,有微微细汗,水芙宫前,喜顺与莓子立在宫门外,见到纤纭下来,扑通跪倒在地,莓子神情尚且冷静,倒是喜顺连连叩首,竟似有万般委屈!
赵昂笑道:“我已令人先行回宫告诉他们。”
侧边,缓缓走上一名女子,惊凝的眼,凝视着纤纭,竟忘了与赵昂行礼,她一身素淡的墨绿绸裙,眼角泪意盈盈,正是红绸!
纤纭眼前一阵恍惚,对于红绸,她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是何种情味,更不知要如何面对她!
若不是她,自己不会长大,不会认识欧阳夙,但,若不是她,便亦不会有欧阳夙三年前的远走,和自己这一生的悲哀!
若三年前,欧阳夙不走,她便绝不会在别的男人面前歌舞献媚,更死也不会入宫,那么今天的悲剧,或许,便不会发生。
泪水掉落,她别开眼去,红绸走上身前,哽咽道:“纤纭,你不认识姨娘了吗?你果真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我活着,可是……他死了!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纤纭咬唇,泪水难禁,淋湿脸颊。
“纤纭……”红绸拥住她,却怵然一惊:“纤纭,你的身子……怎么……”
纤纭凄然一笑:“冰魄丹寒毒已深入五脏六腑,只恐怕是……”
“不会的!”赵昂打断她,连忙向喜顺吩咐:“去,将所有御医都召集到水芙宫来,为淑妃诊治!”
喜顺起身连忙去了。
赵昂轻轻揽着纤纭,柔声道:“进去吧,水芙宫一切都没有变,都还是你喜欢的样子。”
纤纭却是一挣,郑重望着赵昂:“不,皇上既已为我传了御医,便速去凌华殿向太后禀报为好。”
赵昂幽幽沉一口气,不语。
纤纭冷声劝慰道:“皇上不是说要保护我,不会再令我受到伤害吗?若是如此,皇上亦不希望我才回宫,便招惹太后盛怒、令上下不满吧?”
说着,又向莓子道:“莓子,你去拦了喜顺,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无需如此劳师动众,只请一个来便好。”
莓子略一犹豫,赵昂却对她点点头,这才去了。
赵昂叹息道:“纤纭,至少叫我听听御医如何说?”
“皇上,傅婕妤消息都那般灵通,皇上想,太后会容您听完御医诊治后才知道吗?若皇上真真心疼我,便不要再行耽搁,今日,我也累了。”纤纭转身而去,凄白的雪色裙裳是这融融春日唯有的冰霜,这一次,她虽与自己回宫,可是,她双眸中的冰雪,却愈发深重!
红绸这才想起行礼,赵昂却已叹息而去!
红绸便随着纤纭走进宫内,宫内,唯她两人而已,才听闻纤纭尚在人世,她犹自不信,如今见着了,方才放下心来:“纤纭,你究竟是如何逃离了火海?这些个月,你都去了哪里?”
纤纭依靠在熟悉的轩窗边,看窗外牡丹花繁,落香馥郁,眼中却有冷泪飘零落下:“姨娘,若你是真心怜我的,便别再问了。”
红绸一惊,纤纭美丽的双眸,含着悲绝的泪水,望着窗外飘渺浮云,纤瘦的身子微微颤抖,不免心酸,亦落下泪来:“好,好!”
“姨娘。”纤纭眼神空茫,依旧望着窗外:“倒是有些事,我要问你。”
红绸拭了泪,疑问道:“何事?”
纤纭回身,眼眸泪光便凝结成沉重霜雪:“这些个日子,你一直都在宫中吗?”
红绸点头:“是,你……想问什么?”
纤纭走上两步,眉间含了肃然:“傅之灵!”
红绸一惊,倒有些惊异:“你见了她了?”
纤纭莲步款款,踱身至桌旁坐下,桌上摆了碧玉琉瓷杯,烹了香郁的碧叶香,是纤纭最是喜欢的,纤纭抿一口,方道:“见了,我走时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如今怕是飞上枝头了吧?”
红绸亦坐下身来,点头道:“不错,你走后,皇上每日必来水芙宫,傅之灵得知,便在水芙宫附近抚琴吹箫,你知道,这些个都是你曾做的,虽她的琴音箫声比不上你,但皇上仍然恍惚的追寻而去,见着傅之灵,自那之后,她便屡屡受宠,前些个日子才册封了婕妤。”
看来赵昂到果真没有骗她,他当真是每日必来水芙宫的!
只是傅之灵之事,以赵昂之精明,他该不会识不出她的小小伎俩,况且于这样心机重重、用心叵测的女子,他是不喜欢的,纤纭挑唇,淡薄一笑:“却只怕,没有这般简单!”
红绸不解,只见碧叶香映着她眼神幽幽,纤纭举茶凝思,黛眉微蹙。
傅之灵,傅家女子,据南荣无天所言,南荣子修与傅南霜已然欢好,如此一来,便必是加重了赵昂心中不安,以赵昂性子,江山天下方是他心中唯有的,那么此举,不过借了傅之灵主动邀宠的由头,隆宠傅家!
哼!倒是可怜了杨辰妃,自南荣菡烟一事,杨家与南荣家交恶,必是不能同流合污的,自那之后,怕是杨辰妃的紫芳宫,已是门庭冷落了!
想着,不禁有些微忧虑,赵昂的性子仍是没变的,那么,然若再有一次万民请命、百官逼宫,自己又会不会再一次被他抛弃?他的承诺,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的承诺,是不是真的便是金口玉言?
况且,自己……并不能给他什么!
“纤纭,怎么了?”红绸见她眉头紧锁,忧心忡忡,不禁关问,纤纭这才回神:“没什么,姨娘,南荣家有何动静吗?”
红绸眸色一暗,冷声说:“近来更是风生水起了,南荣景须想要攻打楚诏,但,皇上怕是心忧他拥兵自重,到时不可约束,便一直未做表态,杨家主和,而傅家中立,想来,这亦是傅之灵得宠的因由。”
纤纭了然一笑:“这就是了,这才像赵昂!”
说着,复又凝眉,思索道:“南荣景须因何要攻打楚诏?不是听闻漠芙公主临行,他亦设宴款待吗?”
“此一时,彼一时。”红绸道:“自你走后皇上性子急躁了些,与南荣景须有几次小争执,想来南荣景须定然察觉,皇上是越来越不好操控的了,攻打楚诏只恐怕是个幌子而已!一旦起兵,便不知矛头冲向谁了。”
纤纭点头,沉思不语。
红绸突地想到什么,又道:“听闻南荣景须有个极能干的儿子,南荣景须斡旋朝内,他那儿子便替他打点军务,操练兵马,据说甚得军心。如此,南荣景须毫无后顾之忧,只与皇上斗智斗勇,我看再过些日子,皇上便招架不住了。”
极能干的儿子?纤纭冷冷一笑:“南荣无天!”
“不错。”红绸略有忧虑:“听说,他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却是南荣景须最器重的,想来平日里亦少不了为南荣景须出谋划策!”
纤纭缓缓站起身子,回想起南荣无天清朗的面容,眉目清秀的雍容,气韵非凡,风雅翩翩,神韵间,似是与谁有几分相似,却不是南荣景须!
“姨娘,你可见过南荣无天吗?”纤纭缓步慢踱,在屋内徘徊,红绸摇首:“不曾见过,怎么?”
纤纭秀眉微蹙,心内有波澜起伏,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他的神韵似曾相识。”
“神韵?”红绸蔑然一笑,冷厉了声色:“还不是像了那老贼!”
“不。”纤纭轻轻摇首:“不是,南荣景须豪放粗犷,英毅非常,其长子南荣子修像了母亲的性子眉眼,却像了父亲的鼻翼风采,而南荣无天,却既不像母亲,亦不像南荣景须。”
红绸冷哼一声:“说不准,是哪里风流来的私生子。”
此语到令纤纭一怔,倒是不无可能,转念一想,怕果真是自己多虑了也说不定,见她沉思,红绸有话哽在喉中,欲言又止。
纤纭瞥见她神色,淡然一笑:“姨娘有话便说吧,何时这般客套了起来?”
红绸低了眸,语声极是轻缓:“纤纭,你可见了……欧阳夙吗?”
春风,乍暖还寒!
如同薄细的柳叶化作弯刀烁烁,倏然剜割在心里!
泪水猝然而落,瘦弱的身子被拂进窗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几乎仰倒,幸被圆桌撑住,红绸大惊,连忙上前扶了,却不解她如此怆然悲痛的眼神:“纤纭……”
“他死了!”纤纭闭目,泪水蜿蜒凄白面容,她嘴唇颤抖如剧,隐忍着割在心头上的蚀心剧痛!
红绸亦是一惊非小,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什……什么?”
方才缓解的寒毒疼痛,再又侵袭而来,令身子一软,跌坐在软椅上,红绸犹自不可相信:“不,不会的,以欧阳夙的武功,他……”
“他将真气输在我的身上,抵御我身上的寒毒。”纤纭涩然一笑,泪水陨落:“况且,武功高强,又怎强的过千军万马、铁骑横刀?”
红绸向后退去,此刻,方是有些信了,欧阳夙,虽他一再阻挠纤纭报仇,可是,他毕竟与自己相识多年,闻此噩耗,亦令心头一痛。
纤纭拭去泪水,纤指紧紧攥住桌上锦帛,锦帛牵动,桌上的碧玉琉瓷杯亦微微作响:“我要报仇!我一定……要为欧阳夙报仇!”
眼中灼灼火焰燃烧,融化眸中霜雪,却尽是火海茫茫,愤懑满目,红绸亦不免怔忪,纤纭如此这般的眼神,是她不曾见过的,纵是十二年前那惨烈之夜,亦不曾有过如此这般的眼神!
火,欲焚;冰,欲裂!
冰火之间,是冲撞的激烈,如此瘦削纤弱的身子,可能禁得住这样沉重的仇恨?!
竟令以复仇为己任的红绸,亦不免心生畏惧!
“纤纭……”
“不要劝我!”纤纭闻她语声颤抖,便可预料她言下之意:“便如当初,谁人也不可阻止你报仇的意念一般!”
红绸怔住,望着纤纭侧影姗姗,犹若迎风欲折的雪莲花,冰澈的眼眸被火光映耀,便是咄咄迫人的清芒!
她知道,欧阳夙之于纤纭恐便是生命的全部、灵魂的依托,她不可想象纤纭是如何熬出了失去他的苦痛,却可想见日后的复仇之路,定然是血雨腥风、惨烈非常!
纤纭的眼中,已再没有了曾经的情念,剩下的,只有恨火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