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已近晓,薄云露出日光幽淡,灰蒙蒙的天际,霞光隐晦。
太后面色暗沉沉的,看一眼芊雪,再看看喜怒不形的欧阳夙与纤纭,冷声道:“这天已亮了,淑妃,公主的病疾可有救吗?”
纤纭淡淡道:“按着这药剂,连服七日,公主之毒,自解。”
太后侧眼一望,御医会意,迎身上前,接过纤纭手中药泥,捻在手指中轻嗅,随而道:“淑妃娘娘,不知这药方如何配来?”
纤纭素指执笔,墨迹轻挥,于桌案上徐徐写着,须臾,将药方递在御医手上,御医展目望去,行行字字,不禁连连点头:“好妙的药方!”
纤纭不禁得意,望向欧阳夙,欧阳夙却眉目不动,随时提醒着纤纭不要大意。
纤纭会意,收敛目光,双眸冷淡。
“药方可有问题吗?”太后问道,御医忙恭敬回身:“回太后,此药方虽妙,但是……臣亦是头回见着,有效没效,恕臣愚昧!”
太后瞪他一眼,纤纭却道:“太后若是信不得纤纭,又何必找我前来?再不令御医去煎药,便纵是神仙也难救了!”
太后赫然转眸过来,却多少凝着无奈,她沉一沉气,示意御医速速前去,纤纭捋好额边秀发,看一看裙衫脏污的红色,方才觉着折腾了一夜,早已背脊酸硬,疲累非常。
“公主已暂时无碍,淑妃衣衫不整,唯恐辱没皇家威仪,便先行告退。”纤纭微微低身,太后瞥她一眼,冷道:“芊雪的病不知有何反复,还望淑妃呆在水芙宫中,莫要随处乱走。”
一句话淡漠中机刀暗藏,纤纭雪眸溶溶,无半分流转:“淑妃遵命。”
缓缓起身,忽的有一阵晕眩。
纤纭步子一软,被一双手稳稳扶住,在这样的场合下,她心知,这双手一定不会是欧阳夙的,抬眸而望,赵昂的眼明若朝霞,胸口突地酸涩,纤纭一声咳嗽,向侧倒去,喉间酸楚无比,几欲呕吐。
“纤纭……”赵昂踱上一步,紧紧拦住纤纭素腰,纤纭苍白面色忽有惊悚之色,轻轻推开赵昂:“我没事。”
说着,微微一拜,慌忙的向凌华殿外而去,染了血红的白裳逃也似的消失在殿口,太后冷冷望着,挑眉看向赵昂:“皇上,看看你的淑妃被你宠成了什么样子?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连你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赵昂不理,却亦疑惑的望着纤纭,纤纭惨白面色下,显然有隐晦的慌乱,她怎么了?是身体的原因,还是……
他惑然不解,晨光被凌华殿浓密的诡异遮掩,仿佛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赵昂龙目肃紧,南荣景须、太后、芊雪、欧阳夙,甚至是……纤纭!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好似藏着许多秘密,不可告人!
踏出凌华殿,纤纭一路疾行,她一身白裳染着如血的颜色,在微冷的晨露中,身子冷弱,她苍白的脸色,披散的墨发,走在宫径廊台,引来目光无数。
人人低身下拜,却目光惊异,议论声声。
纤纭却顾不得,喉中的酸涩犹在,惊更在心里不能挥去!
这两个月来,她食欲不振,不能油腻,这一个月里,更加恶心想吐,头晕乏力,昏昏思睡,她本以为只是她身子太弱,可自从干呕的感觉与频率加剧,前几日,她曾为自己号脉,却不由惊住了心!
气血旺盛,脉象尺下快而滑。
这分明便是……喜脉!
她匆忙的回到水芙宫,莫说是在外闲走,就是站起来的力气也几乎没有,惊悚几乎占了她整颗心,惨白的面色更如白纸,毫无光泽!
红绸见状大惊,不禁关问道:“纤纭,你这是怎么了?不顺利吗?还是……”
纤纭却不语,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袅袅白烟好似眼中空茫的迷雾,她手心寒冷,紧紧攥住手指!
“纤纭,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要吓唬姨娘。”红绸仔细看了大殿口,静默非常,方放下心,握紧纤纭的手,细细摩挲。
纤纭手心的温度,却如何也不可回暖,许久,她方望向红绸,眼里竟滴下泪来:“姨娘,我怕……”
“怕什么?”红绸紧张万分,纤纭眸心水光盈盈,泪意愈发狂烈:“红姨,我……”
她竟不知从何说起,红绸急道:“到底是怎么了?”
纤纭陡然闭目,任泪滑在唇角:“我怕是……怀孕了!”
怀孕?!
红绸亦不禁大惊失色!
“什么?”她猛地站起身来,不可思议的望着纤纭瘦弱的身子,她身上明明还有冰魄丹的寒毒,这样寒的身子,竟可怀上孩子吗?
“是……是皇上的?”她一时不能回神,言语微瑟。她分明记得,那晚,她令自己抚一曲《陌上桑》,一舞惊天,令赵昂意乱情迷。
那之后,她几日的消沉,清晨的凌乱,昭示着那一夜的激情缠绵。
可是,仅仅是那么一次,接二连三的状况,令赵昂再不曾与她有过亲密,难道……竟便会一朝得子?
正想着,纤纭却痛苦的摇头:“我不知道……”
红绸又是一惊,身子向后跌去:“纤纭,你……什么叫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姨娘,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巨大的痛楚与疲惫折磨着她,令她瘫软在床榻边,锦丝经了一夜的寒风,有微微凉意:“姨娘,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红绸立时冷静下思绪,凝眸望着她:“纤纭,你和欧阳夙……”
她一语未完,纤纭便一声抽泣,许久,她缓缓点头,红绸真镇定的心再度惊悚:“什么时候?”
她竟不知,她竟是不知何时,纤纭与欧阳夙竟然发生了那样的关系?!
欧阳夙不是一直失忆吗,纤纭怀孕顶多两月而已,也许还不到,那么在这些日子里,欧阳夙不是一直与芊雪关系紧密,密不可分的吗?
“在南荣家的石室!”忆起不久前的悱恻缠绵,纤纭苍白的脸颊犹有几分红晕,只是目光凄绝,冷艳孤伤:“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一定活不成了,用了毒,令欧阳夙不能反抗,而我以为,我的一生便是这样完了,欧阳夙将成为芊雪的丈夫,是驸马,是欧阳叔叔,所以我活着只是为了报仇而已,才与皇上……”
似是牵动了心中剧痛,她呼吸陡然凝滞,须臾方道:“这前后间隔,不过十几天,姨娘,我实在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孩子……”
她羞于说下去,这个孩子,这个本该是爱情延续或是皇家贵嗣的孩子给她带来的,竟不是喜悦,而是无穷尽的纠结于痛苦!
她泪水漂泊,湿透薄长的衣袖。
一时,竟没了分寸!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她深深知道,这个事实,是瞒不了多久的!
若这个孩子,是欧阳夙的,她无论如何都要生下来,哪怕面对更多的苦难与艰难!
可是……若他不是呢?若他是赵昂的孩子,是皇家真正的血脉!
那么眼看着他生下来,又叫自己情何以堪?!
那么也便注定,无论她报仇的结果如何,她都将永远摆脱不了这个皇宫!
她不可能任由一个小小的生命,独自存活在这冰冷绝情的皇宫中,更不可能令他卷入到不停不休的皇家战争中!
这样一来,她与欧阳夙的情分,便真真到了尽头!
可若这个孩子是欧阳夙的,她生下来又能怎样?自己顶着淑妃的头衔,这个孩子由自己产下,那么他生来亦是这皇宫中尊贵的婴儿!
无论他愿与不愿!
原来,这才是世间最痛苦的事,进退两难、生死难断!
“生下他!”红绸渐渐恢复平静,旋即郑重的望着纤纭:“无论他是谁的孩子,他……都是你的孩子!”
她这样说,无意触动了往事的疮疤!
当年的一场劫难,她无法抚育自己孩子长大,如今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虽丰神俊朗,却认贼作父!
这样的苦,绝不小于纤纭!
可是,她亦承受了,默默的承受了这份悲苦!
因为莘儿是她的孩子,纤纭……也是!
纤纭疑惑的望着她,有一刹那,她看到了母亲的眼神,这许多年来,她都不曾注意过红绸的目光,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暖!
“姨娘……”纤纭迷茫的眼神好似在空茫茫的大海,寻到了方向。
可是,墨色如蝶的睫毛仍旧犹豫不决的翻动,她怕她的羽翼太过薄弱,终究飞不过那一片茫茫沧海!
若她无力保护这个孩子!
那么他生来岂不便意味着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孩子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况且……”红绸眼睫微微低下,她知道,这样的时候,自己不该说出口:“况且纤纭,说不定日后,这个孩子,便可救你一命!”
“什么?”泪眼婆娑,纤纭思绪凝固,红绸躲避的眼神,却清明的写着她眼中用意,她突地懂了,却暗暗沉下面色:“不,姨娘,若我要生下这个孩子,便不会令他再像我一样活着!”
红绸一怔,纤纭拭泪,目光骤然坚决:“若是他生下来,只是为了父母的仇,或被这宫廷的斗争牵累,那么……宁愿他不要来到这个世间,不要饱受这世间的苦!”
父母的仇?!
一句话,昭示着纤纭心里的渴望。
红绸望着她,忽的懂得了她的心思,她亦无比希望生下这个孩子,可是……她却只希望,他是她与欧阳夙的骨血,是他们爱情的延续!
但,若是如此,那么……她与欧阳夙便必死无疑!
那么这个孩子的生命,便未免太过可怜!
她默然叹息,窗外晨光将水芙宫昨夜的鲜血与杀戮洗得干净。
一尘不染的青砖地上,似乎只有纤纭微弱的影子,孤零零的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