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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死美国赌城的北京厨师,想给女儿买个房1
2013年初夏,我在美国洛杉矶即将生产,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可怎么坐月子让我们犯了难。由于生大女儿的时候月子没有坐好,这次家里人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坐一个最完整的月子。
然而,到处打探了美国的月嫂行情之后,我们发现自己根本请不起——当年,美国月嫂大约是4000美元一个月,她们只做26天,还不管做饭、打扫这些活儿。此外我们每天还必须给人50美元小费。
美国的小费文化无孔不入,令我们困扰不已,理发、吃饭、美甲、按摩,你不给对方就立马给你摆脸色。月嫂50美元一天的小费只是起跳价,算下来,一个月子至少也要花5000多美元。就这你还别嫌贵,因为月嫂们还不一定有空,服务好、口碑好的月嫂早三四个月都被订走了。
当然,一般需要坐月子、请月嫂的都是华人。我们所在的华人区,一些小镇的华人比例甚至能达到40%,月嫂当然供不应求。这儿的月嫂们都是独立经营,她们会把信息发布在网上,你有需要就去预定,提前支付定金。因为没有市场规则约束,价格上,说多说少都随月嫂的意思,服务则跟摸奖一样,全凭主家和月嫂的磨合。当然,也没有用户评级系统,所以每个月嫂都自称“金牌”。
如此权衡一番后,我妈自告奋勇说,她来照顾我坐月子。
为了更好地照顾我,也为了让我妈不要过于劳累,我们就打算请一个厨师来家里做月子餐和大家的一日三餐。做这个的中国厨师倒是满大街都是,一个月只要3000美元左右,还不要小费,包卫生打扫。
经人介绍,我们认识了厨师老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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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那天,老赵开着一辆漆都快掉光了的本田飞度,晃晃悠悠地驶到我们家门口。我妈从窗户看见他停车时,车子使劲抖了好几下才停稳当。
等他进屋后,我看见这人上身穿着一件黑色夹克衫,下身着黑色西裤,脚上却是一双露趾大拖鞋。南加州一向燥热,想来,黑色夹克衫和黑西裤算是对这次见面的尊重,而大拖鞋则是他对自己的尊重。
老赵理着毛渣渣的小平头,中间闪着不少银丝。他脸庞瘦长,皮肤斑斑点点,眼珠浑浊,一笑一口大黄牙,一看就是老烟鬼。老赵自豪地说自己是北京人,听说我们也是北京的,他的热情度又上了一个档次,京片子也甩得特别正。
老赵架势很足,介绍自己跟洛杉矶街上半路出家的中国厨子不一样,他是专业的,干了30多年,曾经在北京雅园饭店当过厨师,后来又去市政府的机关食堂做过小炒师傅。老赵说得滔滔不绝,还偷摸斜眼瞧我,似乎觉得我不过是个普通孕妇,居然也能和领导们一样吃上他做的饭。我被他蔑视的眼神看得气愤,想要戳穿他的神气,于是让他做一盘醋溜土豆丝来尝尝。
老赵不含糊,挽起袖子就来到厨房,“唰唰”地把土豆削皮之后,拿起菜刀就“噔噔噔”地切丝。只见他手起刀落,那两个土豆就变作白白的一小堆。我拿起几根土豆丝儿来看,粗细适中、匀净细致。随后他把锅烧热,下油、土豆丝,然后突然抓住炒锅的把手,大力颠锅。几次翻炒之后,加了盐、味精、醋等我家料理台上的现成调料,一盘醋溜土豆丝就出锅了。
我们一尝,这盘土豆丝的味道相当惊艳,火候、油量都正正好。我吃得服气。我之前觉得饭馆做菜好吃是因为他们加了各种“黑科技”,现在才明白,只要手艺过硬,我家的普通调料也能做出这样好吃的菜。
所以,我们对于老赵自称是市政府机关食堂师傅的说法不再怀疑,并与他约定,下个星期他就可以正式上班,工资是3050美元一个月。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我有点疑心,老赵要真这么资深为什么不去中餐馆?听说在餐馆干,厨师每月至少能挣4000美元呢,少1000美元他能同意?而且这活儿还是临时的。
老赵一口答应,但加了两个要求,一是他要在这里吃午饭和晚饭,二是我们要给他现金,支票不行,银行转账也不行。看我犹豫,老赵立刻说自己饭量不大,吃不了多少。
其实我想的是另外一件事。要现金一般是没有正式身份、不能报税的人才会要求的,难道老赵是黑在这里的?我把疑惑说出来,老赵立刻拍胸脯保证,他来美国已经十几年了,早就拿绿卡了。他就是喜欢现金。
我满腹疑问,但是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还是同意了。
2
第一天上班,老赵来得很准时。8点钟,我就听见门外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接着门铃响了。我们给他开了门儿,他却不着急进来,而是打开后备箱,从他那辆破车里拎出啰啰嗦嗦的一大堆东西:一个中等大小,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铁桶,匹配着一个铁质大漏勺儿;一个巨大的炒锅,没有把手,只有两个铁耳朵,搭着一个大铁勺子。
我们问老赵:“家里什么炊具都有,带这些干什么?”
他说:“不行,你们家的锅太小了,我用不惯。”
回想起来,第一个星期可以算是我们的“蜜月期”。老赵干活非常麻利,每顿饭都发挥出了精湛的厨艺,从油焖大虾到清蒸狮子头,从糖醋排骨到盐水鸡,时常带给大家惊喜。我虽然吃不到他们的饭,但是在楼上也常被各种香味熏得馋虫直冒。我先生下班回家时,常常先跑到厨房去看一眼,摩拳擦掌地准备要在晚餐时好好吃一顿。
我妈端上来的月子餐也挑不出错,红枣小米粥、蛋奶炖布丁、鸡汤面条……我妈还试图指导老赵如何做月子餐。但老赵一副资深人士的样子说:“我懂。我知道每周吃的东西都不一样。”他这般挡回去了,我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赵厨子炒菜的时候,我们才见识到什么叫专业——他炒菜之前,会把所有需要的调料都用小碗装好,把他的双耳大铁锅打着转转烧得滚烫,倒入菜油烧熟后,接着把切好的菜扔进去,“嗞啦”一声,一股白烟冲天而起,然后他用一块毛巾包住大铁锅耳朵使劲颠锅,青菜在里面打两个滚就熟了,盛出来是鲜嫩嫩的一盘,香味四溢。
我们全家吃的一盘菜,菜量也仅仅能覆盖那口大铁锅的锅底儿,但是他需要不停地颠锅,让菜在锅里不停地跳跃,一个不注意,就会洒得到处都是。所以这口大铁锅,对于老赵来说真的是很重要。老赵常常一边颠锅一边大声抱怨,哎呀,你们这个煤气灶火太小了,菜都炒老了,要像饭馆那种灶火,炒菜才过瘾。当然,他嘴上这么说,然而一番操作下来,他炒的青菜依然青翠。
第一个星期快结束时,我的刀口已经完全不疼了,于是就时常楼上楼下地到处溜达。我看老赵做饭,才搞清楚了那个奇怪的铁桶是做什么用的——居然是用来滤油的。赵厨子炒肉根本就不是炒,而是炸。他把肉切成肉丝,拌好嫩肉粉以及酱油、料酒、胡椒粉等调料,倒一锅宽油,烧得滚热,“哗”一下子把腌好的肉丝扔进去,油锅立刻就沸腾了,翻炒两下,然后把之前的大铁漏勺架在铁桶上,再把整个锅端起,“哧”地一下倒在漏勺里,油就自动漏到铁桶里,炒好的肉丝留在漏勺上。再加一点油,煸炒一下葱姜等配料,把肉丝倒回锅里翻炒混合。前后不过五六分钟,一盘鱼香肉丝就出锅了。
除了做饭好吃之外,老赵把我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积灰已久的楼梯扶手他都抹了一遍。我常听见他在门外问我妈:“大姐,小宝宝屋里的垃圾袋要不要换?小宝宝的纸尿裤味道大,垃圾不要放太久。”
得到肯定后,他又礼貌地敲我的门,在我说“请进”的时候,他才把门打开,探进一个脑袋问:“需要我换垃圾袋儿吗?”待我点头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换上新的,临走还不忘夸一句“小宝宝好可爱”。
3
但第二个星期,老赵就原形毕露了。他开始变得懒散,常常在后院的凉棚里抽烟,做菜和打扫都马虎了起来。除了上门应聘的时候像个人样,现在就整天穿着一件黑T恤,身上还时不时散发出一股酸味,但我们也不好多说啥。
此时,精明的老赵也摸清了我们家的关系。早上,我先生带着大女儿一起出门,孩子上学,他上班。傍晚,他带着孩子回来,只能赶上一顿晚饭。吃完晚饭,洗碗之后,赵厨子就该回家去了。因为我时常在自己的屋里待着,偶尔才会抱着小女儿到楼下晃悠一圈。所以,整个家里管事的都是我妈。
赵厨子深谙“擒贼先擒王”,很快就和我妈套起了近乎。他几乎每一顿饭之前都会“大姐”“大姐”地叫我妈,问很多让我妈颇感被重视的问题,比如:“大姐,这顿饭咱们吃什么?”“大姐,你血压高吗?要不要少放点盐?”“大姐,我知道有个养生的方子很好,都是很普通的材料……”
我妈对这一套很受用,时常和他聊天。我常听见楼下客厅里,他俩哈哈笑的声音。
老赵对我的态度则是恭敬中带着不屑。他对我说话的时候很客气,可又常常以过来人的姿态教训我。看见我穿着短袖,他就说:“虽然说现在是夏天,可是这空调多凉啊,你怎么能穿短袖呢?月子里受了风,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看我不揪不睬,老赵立刻转头搬救兵,一脸诚恳地对我妈说:“是吧?大姐。”
我妈本来无可无不可,一听他这么说,顿时也重视起来,数落我不该穿短袖。我刚下楼来不想立刻就上去,老是关在房间里太闷了,于是不耐烦地说一会儿就换。
然后,老赵半是得意半是讨好地跟我妈说:“大姐,女人坐月子真得注意啊。我听说有的人月子里脚后跟受凉,后来就时常犯病,脚后跟老是疼。不能掉以轻心。”
我妈问:“你怎么这么懂呢?”
老赵得意地摇着头说:“我老婆可是洛杉矶的金牌月嫂,很抢手的。”
这下,我妈可吃惊了:“哟,你老婆是金牌月嫂啊,那你们家一个月可不少挣钱。”
提起挣钱,老赵脸上的得意之色一下子就僵住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喃喃地说:“嗨,没挣多少钱。家里穷得很。”
以为老赵会吃瘪,没想到他接着就开始吹牛了。他说自己当年一无所有地来美国,租住在人家后院临时搭建的破屋子里,夏天屋里比外面还热。他得意地说:“咱可是苦日子过来的啊,如今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叫苦叫穷,那都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
而且有意思的是,赵厨子既吹自己如何穷,又吹自己如何牛。他的那辆破飞度,窗户就那么长年累月地半开着,因为空调完全带不动,只能靠自然风降温。我插嘴说,这可够苦的。南加州的地表温度常常达到四五十度,没空调等着热死。老赵却说,这点苦不算什么。
说完,他像是寻求支持一般对我妈说:“大姐,咱们可都吃过苦。当年拉练,一走就是十几公里,有风雪,下大雨照样能走。如今有汽车开了,反倒嫌太热?咱可没那么娇贵。”
说到拉练,我妈好奇起了赵厨子的过去。这才知道,他年轻时当过兵,退伍后学了厨师,从小饭馆做起,一直做到市政府的食堂。2000年那会儿,出国风不仅在大学生中间刮开,也吹到了赵厨子这里。市政府里好些人都出了国,大家都说出国对孩子的教育好,于是赵厨子也动了来美国的心思。他先是自己来到这边,办了政治庇护,等一切安顿好了,再把老婆孩子接了过来。
当兵的这段经历是老赵最自豪的部分了。我妈频频点头,觉得一个当过兵的人总不会错。
说完能吃苦,赵厨子又说起自己在雅园干的时候,架炉烤鸭都不在话下,“真的,大姐,你别不信。你要是能买一只鸭子来,再弄个烤炉,我一定能给你料理得明明白白的。我这手艺在市政府那都是数一数二的。除了烤鸭,我还有个拿手绝活儿,那就是做卤味。我调的那个味儿啊,你在外面吃不到,花多少钱都吃不到。当年,市领导点名要吃我做的卤大肠。”
当然,买鸭子、架烤炉都是不现实的,但是买肥肠还是可以的。我就着他的话头说:“那你就给我们做一次卤肥肠吧。”
老赵上下翻飞的嘴唇霎时停住了,他愣愣地看着我,没想到我会真的提出这个要求。
而我一点都不觉得突兀,顿顿吃少油少盐的月子餐让人生无可恋,天天窝在屋子里枯燥得要命。这个时候,我特别渴望那些油香盐咸重口味的东西。材料也不是问题,洛杉矶的华人超市里常常卖洗净的生肥肠,一切都很方便。
我看他愣了一会儿,没有接我的茬,反而转头对我妈说:“大姐,不是我说啊,那肥肠吃多了真不好。你都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油。咱们这个岁数,不图钱不图名,就图个身体健康,你说是不是?”
我妈附和地点点头。老赵仿佛得了支持,又转头跟我说:“我可不是不想做啊,就是那个东西太不健康了。我劝你少吃。”
我一句话没说,结果他俩聊得挺热闹,最后的结论是:肥肠不健康,不做了!
我早看出赵厨子的诸多借口背后就一个真相,给我卤肥肠耽误他在后院抽烟了。我有点生气,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不是不想给我做呀?”
他看见我脸色不对,沉默了一下,然后打起了哈哈:“嗨,卤肥肠是多简单的事儿呀。你要真愿意吃不健康的,我能做。”
我妈也看出了我态度坚决,顺势说道:“正好家里没有菜了。要不老赵你开车带我去超市买点菜吧?”
从我们家到超市有15英里,要去买菜必须得开车去。虽然先生会在周末时去买菜,但是平时只能靠我们自己。我在坐月子,不能出门,能开车带我妈去超市的人只有老赵。他还有点犹豫,我说了一句:“油钱给你单算。”老赵立刻痛快地和我妈走了。
他们去了两个小时,回来时我妈几乎热到晕厥。当天气温达到40度,地表温度可能得有50度,阳光下晒4分钟就能把人晒伤。我妈说,买了菜回到老赵车里,他的车子就像铁皮屋一样,车里比外面还烫。那股热浪让我妈瞬间就有点窒息。开车之后,窗外一股股热风灌进车里,更是让我妈汗如雨下。她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强烈要求老赵关车窗开空调。老赵拗不过她,费劲地关上车窗,打开了空调。由于太久没开,我妈说那空调吹出来的风都有一股子怪味。
然而就像老赵说的,那破车真的带不动空调。我家住在半山腰,回来的路上,车子爬坡时突然就熄火了。任凭老赵怎么发动都打不着火。烈日下,车里像火焰山一样灼人,没办法,老赵和我妈只好下车在树荫里待了一会儿,等到发动机冷却一些后才重新打着了火。
我妈进门后,坐下足足歇了半个小时才喘过气来。她“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水后说:“老赵真是太不容易了,这大热天的,开着个破车来上班,连空调都开不了。我看他老穿着那身黑T恤,看来是真穷得买不起。太可怜了,要不咱们找点儿旧衣服送给他吧?”
我坐在旁边没说话。老赵和他老婆两个人加在一起挣得不少,何至于穷到如此地步。我想了半天,始终觉得老赵这个人像个谜。可没等我想明白,我妈就翻箱倒柜地把家里的闲置衣服搜罗了一遍。拣出我先生的两条裤子和几件上衣,还有我的几件衣服,其中一件缀着小珍珠的白色方领T恤,样式简洁,细节处却十分雅致。我舍不得送人,我妈直说我生产之后胖了很多,反正也穿不了了,不如送给老赵。
我抗议说,我会减肥的。我妈撇撇嘴,等你减肥了,可以买新衣服穿啊,一件旧衣服而已,还是白色的,再不穿,过几年就泛黄了,到时候谁也没法穿,你不要太抠啊。见抗议无效,我拽着衣服的手指不得不松开了。除此之外,我妈还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包在一起,拿给了老赵。
我本以为老赵会推拒,没想到他喜笑颜开地收下了,还打开包裹,仔细地翻着里面的衣服,连连说:“这正合穿呢。”
晚餐时分,老赵吹嘘已久的卤肥肠上桌了。卤得软烂入味、咸香糯实,不过确实有点油。我只吃了几口。
4
第二天,老赵在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家这伙食也不好啊。”
听到这话,我、妈妈,还有我先生都愣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且这话听着有点挑衅。我们都没说话,最后还是我妈放下筷子说:“老赵,你什么意思啊?”
老赵说:“你看看,这些也就是鱼、排骨、牛肉什么的,都不是什么高级货。”
我妈没想到这人昨天还高高兴兴地拿了她衣服,今天居然开始嫌弃饭菜不够高级,脸上有点挂不住,说:“那你说什么东西高级?”
老赵沉默了一下说:“龙虾、帝王蟹之类的东西,高级啊。”
我妈不高兴,语带讽刺地说:“是吗?看来你经常吃这些东西喽?”
老赵笑了一下,又拿起筷子吃饭,边扒拉饭边说:“没事儿,明天我给你们带一只来。”
我们本以为他是开玩笑,结果没想到他隔天来上班时,居然真的给我们从塑料袋里拎出一只湿淋淋的活蹦乱跳的缅因大龙虾,龙虾的大钳子上还绑着蓝色的皮筋。老赵把龙虾举给我妈看,龙虾的大爪子不停地挥动。
等到做晚饭时,老赵一筷子插进龙虾的屁股里放了虾尿,然后把龙虾连壳“啪啪啪”砍成几大段儿,拍了一遍淀粉,扔进油锅里先过了一遍油。捞出来之后,用葱姜和料汁炒熟了,又煮了面条儿码在盘里,把炒好的龙虾连同汤汁一起盖在面条上,旁边还用焯过水的小油菜做了摆盘造型。蒸腾的白气中,红彤彤的龙虾块儿配着嫩绿的油菜,底下是油亮亮的面条,那股鲜香之气蔓延在整个房子里。老赵还用龙虾头给我熬了龙虾粥。
吃着白来的龙虾,我妈有点坐不住了。我妈问:“老赵,你挺有钱啊。还请我们吃龙虾?”
老赵回答:“嗨,有什么钱呐?我们都是拿‘粮食券’。我老婆、我女儿和我都拿。一个月九百块,根本吃不完。”
老赵回答得明明白白、理直气壮,引起餐桌上一片敌意的沉默,连我老公大口嗦面的声音都停了。因为粮食券是我们最痛恨的东西。所谓粮食券(Food Stamp)就是美国政府给穷人发的一种福利,目的是确保低收入者能够得到足够的营养。家庭月收入在2700美元及以下的人可以申请。申请通过后,可以拿到一张储蓄卡,政府每个月往里面打300块钱。这张卡可以在大部分超市和快餐店里消费。
美国政府每年拿出一万亿美元来发放这些福利,这些钱全是从纳税人的口袋里抠出来的。赵厨子一个人就拿3000块的工资,他老婆当月嫂一个月拿5000多块。就凭这个,他们绝对不符合申请粮食券的资格。难怪当初他对工资没多大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我拿现金给他,想来他老婆的工资也是现金支付的,这样就能确保他们的银行账户上没有钱——因为社保部门会定期要求领社会福利的人提供银行流水以检查收入是否够低。
想想我们,辛苦工作,拿着所谓的中产收入,吃不敢吃、喝不敢喝。每次进超市购物,眼睛就追随着那些黄色标签(黄标签是打折标签,正常价格是白色标签),哪个打折买哪个,吃不起老赵说的“高级食材”。每年报税时,对着报税软件上算出来的高额补税金额,心痛到要命。联邦税加上州税,昂贵的医保,每年从我们身上活生生刮走四五万美元。像老赵这些人收入不少,却享受着免费医疗(符合粮食券申请资格的也必然符合免费医疗白卡的申请条件)。
那天,那顿龙虾吃得十分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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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赵厨子似乎没受什么影响,他仍然每天穿着那件黑T恤来上班,头发乱蓬蓬的,身上一股酸味儿,怎么看怎么像个流浪汉,虽然我知道他不穷。
我敬佩那些老老实实劳动的人,无论对方是洗盘子的还是做按摩的。虽然身处华人区,但是能遇上个投契的人用中文说些话,都让我非常开心。我去华人超市买菜时,常和相熟的收银员聊得不亦乐乎。每逢新年,大家都抢华人超市的挂历。因为挂历上标注着农历节气和中国传统节日,在外面买不到。有一次我去晚了,挂历没有了。正当我失望之时,一个与我交好的收银员突然神神秘秘地拉住我,偷偷塞给我一卷挂历。这是她特意留下来给朋友的。
这个收银员,以前在国内一家商场当保洁,后来随丈夫来了美国。夫妻俩一个当收银员,一个在餐馆打工。虽然挣钱不多,但是家庭和谐。
后来,她的女儿考上了伯克利大学,那是加州最好的公立大学,全美大学排名15。她笑着跟我说,虽然她和丈夫不懂英语,这辈子也就当个超市收银员了,但是看到孩子有出息,她就觉得一切都有盼头、有希望。
我只能安慰自己,老赵这样的人是少数。
5
也许是感念我妈送他衣服的好心,也许是揭开了粮食券的秘密,赵厨子愈发无所顾忌。他时常带些零食来给我们,如小饼干、真空包装的栗子(这边没有糖炒栗子卖)、脆枣、巧克力、瓜子之类的。他大大咧咧地把零食放在餐桌上,十分豪气地说:“你们拿去吃。”
我们不经常买零食,这些东西对我大女儿非常有吸引力。那段时间,她放学回家后,马上跑到橱柜里翻找看看有什么新零食。老赵见她吃得欢,带零食的频率更是增加了。我妈也意识到了老赵的身上充满谜题,于是借着闲聊的机会试探。
“你以前是给市政府干的。那你得有退休金吧?”我妈在餐桌边,隔着纱门问正在后院抽烟的老赵。
这个话头引起了老赵的兴趣,也许市政府是他人生的亮点,他不愿意错过。他忙灭了烟头,走进来说:“那当然有啊。我在市政府是第一号大厨,有编制的。退休金都拿两三年了。”
我妈又接着问:“那你在北京还有房子吗?”
老赵刚才的劲儿有点泄了,说:“有个小房子,早就租给人家了。”
我妈点点头:“还有房租收入。”
老赵突然想起什么,泄了的劲儿又鼓起来说:“我不但在中国有退休金,我在美国还有社保金呐。大姐,你在美国没有社保金吧?”
他这一反问,我妈倒愣了,说:“没有。”
这下老赵可得意了,摇晃着脑袋说:“大姐,你闺女没跟你说吗?在美国只要缴够十年的社保就可以拿社保金了,一个月也有两千来块呐。”
我妈的脸又挂不住了,自卫般说道:“那倒不用,我岁数也大了,国内退休金也不少。”
老赵不屑地说:“国内的退休金能有多少?就算你有一万块的退休金,换成美元也就一千多一点……”
我突然想到一个点,截断老赵的话头说道:“按你的年龄,现在还不到拿美国社保金的时候吧。你要是打现金工的话,怎么交社保呢?”
老赵摇晃着脑袋说:“我多聪明啊。十年的社保我早就交够啦。我以前在餐馆打工,他们给我交够了社保。交够了十年,再多交一分钱都是浪费。我现在拿着粮食券挺好,等到65岁,舒舒服服地拿社保金。”
这下我妈彻底服气了,她甚至有点羡慕地说:“老赵,你一定攒了不少钱吧?”
谁知这话一出,赵厨师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他神色不自然地说:“还好吧。钱主要给我女儿用。她喜欢买个名牌包什么的。我给她买了一辆高配的宝马,买完之后就不剩什么钱了。”
我妈和我对视了一下,不再说话了,但是老赵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他要在我家睡午觉。
我被这个要求给震惊到了,和我妈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老赵看出了我们的吃惊,忙解释说:“下午反正也没有事,不如休息一会儿。你们不也睡午觉吗?那会儿我也没事情可做。总之不会耽误干活就行了。再说,我休息好一点儿,下午干活才有精神啊。”
我们家楼下有一间客房是空着的,里面没人住,也没放什么家具,但是有一张折叠椅子,赵厨子早看好了。我们没遇到过这种要求,乍听之下觉得突兀,可是不同意的话又怕他捣乱,毕竟他是做饭的,而且下午大家都午睡了,没人看着他,只得同意。
其后,每天吃完午饭,老赵把碗一洗,人就不见踪影了。我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散步消食,就听见楼下的那间客房里传出了如雷的鼾声,这入睡也太快了吧?我和我妈面面相觑,都觉得我们这个雇主当得有点委屈,可也没办法。
第三个星期,老赵又提出了新要求。他发现我们家车库里有一张废弃的单人床垫,提出能不能把床垫搬到楼下的客房里,他想躺在上面睡觉。这可真是……我们简直不知说什么好。看我们不回应,老赵恳求说:“坐在椅子上睡觉不舒服,我肯定不会耽误下午的做饭和打扫。每天休息一个小时也行啊。”
最终,我妈心软了,答应了他。于是,老赵就自己搬了床垫,还带来了枕头和毛巾被。我一度觉得他是要在这里安家过日子了。然后每天下午,那间客房里传出的呼噜声就更响了。
与此同时,老赵每天来上班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到了上午11点才来。这引起了我妈的强烈不满。他不仅来得晚,做饭也马虎了,一吃完午饭就立刻缩到客房里睡觉,下午4点多才揉着睡眼出来做晚饭。家里打扫收拾的活,他基本不干了。他现在的干活时间和工作量只有过去的1/3。我妈说了他一次,他干脆就不装了,索性说以后都10点半再来,我们的早餐他会在前一天做好,早上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我妈强烈不满,又无可奈何。这时我的月子已经坐了大半,换人实在不便,只能继续忍受。我妈脸色难看起来,问:“老赵,你晚上都不睡觉的吗?我怎么觉得你到我们家是睡觉来的?”
老赵倒是一贯的无所顾忌,说:“是啊,每天晚上三四点才睡觉,早上实在起不来。”
我们大吃一惊,忙问他为何会那么晚睡?老赵大喇喇地说:“我每天下班就去赌场,半夜三点多才回家。”
我妈张开的嘴简直闭不上,每天去赌博,这是什么生活?
6
刚来美国时,老赵就被赌场吸引住了。富丽堂皇的大厅、穿着超短裙的女服务员、闪闪发光的老虎机、打着黑色领结的庄荷、震耳欲聋的音乐,人们赢钱后时不时地欢呼……这似乎是最能体现美国纸醉金迷的地方。
去赌场的第一晚,老赵在老虎机上连续拉出了好几个“777”,机器持续发出巨大的音乐声,金币“哗啦啦”掉出来,周围的赌客蜂拥而至,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向他祝贺,很多只手拍在他的肩上。
老赵描述得磕磕绊绊,但神色里满是向往,我觉得那对于他来说是梦幻般的记忆。后来,他又迷上了轮盘赌(Roulette)和“21点”。每当他押注以后,轮盘飞速转动,那个银色的金属小球仿佛是他的心脏,小球滚到哪儿,心脏就蹦到哪儿。
“你想想,你想想,在国内‘炸金花’、打麻将,干什么都要偷偷摸摸的。我年轻那会儿打点儿赢钱的麻将都得把布垫在麻将桌上,窗户外面一有动静,大家就得赶紧把麻将藏起来,就怕警察抓赌。可是在美国,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赌啊。警察不但不管,还得保护你啊。你想想这是什么待遇。”
这话勾起了我小时候的回忆。七八十年代,社会上普遍奉行大男子主义,我爸就是其中一个。他的生活分成两个部分,上班和打牌。至于家庭,他是不管的。尽管他天天规律上下班,但是我经常一个星期只能看见他一次。他平时下班就直奔牌友家,一打牌就打到深夜,吃饭由牌友老婆做,睡觉就跟牌友的小孩挤一个屋子。他骗我们说,纯娱乐不赌钱,但是不赌钱的牌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呢?后来,警察查抄了他们打牌的地方,没收了很多现金,他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没通知单位。但消停了一段时间后,打牌的瘾头就又复发了,于是继续躲躲藏藏地打。
我突然有点理解老赵的这种放纵了,一个在中国被管束、被禁锢的领域突然放开,你可以大玩特玩,没人管你。这是金钱帝国的魅力。
我没去过洛杉矶本地的赌场,但是也去拉斯维加斯的赌场玩过。那里装修得金碧辉煌,无论是凌晨三四点还是下午五六点,穿着短裙的女孩子们永远精神抖擞、笑意盈盈,给赌客们端上大杯的扎啤或者各种零食小吃。赌场大厅无论多么恢宏,却绝对没有窗户。这是为了让赌客们不知昼夜、永不疲倦。
我也曾在3分钟内赢了100多美元,那种兴奋确实会让人想一直赢下去。但是不到5分钟,我就输了200美元,还想继续赌下去把钱赢回来时,被我先生按住了,他说体验体验就行了,接着赌只会输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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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兴奋地说:“每天我下班了都直奔赌场。这附近的大庄家、水晶赌场(都是洛杉矶附近的赌场)我全都玩遍了,周末才上拉斯维加斯。”说着,他又积极地劝我妈:“大姐,真不是我说,人活一世,老老实实地过,太没意思了,啥都没体验过。你也应该去体验体验,那才叫活着。”
对于他的劝导,我妈没有附和,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年近六旬的赵厨子居然像那些年轻人一样沉迷赌博。过了一会儿,我妈才说:“你这么赌,你老婆知道吗?”
赵厨子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说:“我老婆比我赌瘾还大呢!她平时当月嫂没办法出去,但是到了周末,我俩一定奔拉斯维加斯去。不过,她不喜欢玩动脑筋的,就喜欢老虎机。我喜欢轮盘赌,太刺激了。35倍的赔率,我有一次连续赢了好几把,一晚上就挣了3000块。你们知道吗?赌场还有积分卡呢。我一口气在赌城那边有名的几个赌场都办了卡。每个周末,他们都抽奖。那中奖率可比彩票的中奖率高多了。”
我对赌场的输赢没有兴趣,只是又确认般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每天都三四点才睡觉?”
老赵愣了一下,没想到描述了半天,我却只对他的睡觉时间感兴趣。他停顿了一下说:“那可不是吗?一上手就停不下来呀。别说三四点,五六点都有可能。有时候赌上瘾了,我出来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我就在赌场的停车场里,眯两三个点儿再来上班。”
难怪他身上老有股酸味儿,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有工夫洗澡。我惊讶得合不拢嘴,脑子里想的是,人在这么疲乏的时候开车不会出事吗?
我妈问:“老赵,你赢钱了吗?”
说起这个,老赵的头一下子昂扬了起来,得意地晃着:“嗨,在赌场输钱的人可不少,但是我跟他们不一样。以前我也是老输钱,但是现在我有经验了。我有个‘七抓八不抓’的规律,我跟你说,只要抓住这个规律,那可就……”
我们对他的赌经没有兴趣,只对他赢钱的金额有兴趣,我插话问他最多赢过多少钱?老赵咳嗽了一声,说:“一晚上赢过两万多吧。”
我们的眼睛睁大了。老赵看到我们的神色很是兴奋,说:“一晚上两万多根本不算什么。最神的一次是我旁边的一个白人老头,就拍了一下老虎机,那玩意儿就像疯了一样,哗啦哗啦转个不停,结果你猜怎么着?那老头足足赢了76万啊。76万啊,据说老虎机是全美连网的,他赢了这一把,把全美的同款老虎机的钱都给弄光了。好长一段时间,那种老虎机都没人玩了。76万啊,就在我旁边。我要是赢了这一把大的就给我闺女买个房,然后就再也不赌了。”
7
这是我们第二次听到老赵提起闺女。
我妈抓住话头问:“给你闺女买房?你闺女多大了,买房应该自己想办法啊。我闺女的房就是他们自己买的,我一点儿都不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被老赵打击了这么久,我妈总算找到自己比他强的地方。
老赵抬头望望我们家,说:“你这房子倒也还行,两层楼,三千来平,后院挺大。可是你们还有不少贷款吧?而且你闺女都多大了?我闺女才23,我可不想让她到30多才买房。房子这玩意儿越早买越好。”
我妈有点气,故意戳着他的肺管子说:“老赵,你也不想想,你国内有退休金,在美国这边你们两口子加起来快小一万了。吃饭又不花钱,你的钱都能纯攒下来。一个月攒个七八千美元,一年就是八九万呢,攒两三年不就够首付了吗?你何苦去赌呢?浪费时间不说,也不一定能次次都赢啊?”
老赵苦笑了一下,说:“攒不下来啊。每个月能攒一两千块就不错了。要是不赌钱,猴年马月能攒下首付来啊?再说我闺女那样,她哪能挣来钱还房贷呢?还是赌场好啊,搞一把大的就能给我闺女全款买房了。”
我妈听了,好奇心彻底被点燃,不管不顾地打听起来:“你的钱都花哪儿去了?我看你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你哪有花钱的地儿呢?”
老赵垂下眼睛说:“花哪儿了?还不是花在孩子身上了!我闺女的同学都是一身名牌,她不穿好一点也不行啊,要不然没法交朋友。我们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孩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我那闺女两三个月就得买个包。一般的她还看不上,她专门和朋友去南海岸(南海岸是南加州尔湾市附近的一座大型购物商场,那里有很多奢侈品专卖店)买名牌包。什么LV、Gucci 的,她都有好几个。”
老赵说到这儿,颓丧精神一扫而空,抬眼打量我一下,说:“我看你穿的用的都一般,比我女儿差远了。开的车也很一般,我刚给我女儿买了一辆宝马X5,还是高配的呐。唉,你想想,我们租房,还车贷,还得给女儿买包、衣服,给她零花钱,她跟同学出去旅行得另给钱,这加起来得有多少?我们的钱哪能攒下来呢?”
他转向我妈说:“大姐,不是我说,咱们老人不就活个孩子吗?孩子好我就好。我女儿走到哪儿,人家不得高看她一眼啊。”他的语气很有意思,奇怪地把诉苦和自豪融合在一起,明明是我们雇的他,却又似乎处处高我们一头。
那个时候,“啃老”这个词还未风靡。我妈纳闷地问:“你女儿上的什么大学?怎么同学都那么有钱?”
赵厨子说:“在社区大学。”
“社区大学里那么多有钱人?”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听我闺女说他们一帮中国同学常常在一起玩,那些孩子家里都挺有钱的。”
我妈直接就问:“你不是早就来美国了吗?怎么女儿读社区大学?”
老赵略带不好意思地说:“是啊,她初中就来美国了。这不是学习不太好嘛。英语也一般。我老说她,总跟一帮中国学生混,英语怎么可能好?但是她有她的想法,我也管不了。”
老赵含糊其辞,但是我听明白了。在美国上大学很容易,上至常春藤名校,下至普通大学,中间分几十个档次,只要想上大学,总有一所能接收你。在这里上高中,不能说很轻松,但是绝不像国内那么卷。只要肯努力,最后就能上一所不错的大学。
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同样,要到上层去也许很难,但是从底层到中层并不难。尤其是对勤奋又爱攒钱的中国人来说更是容易。而且中产与底层之间界限模糊。你可以轻慢一个大学教授,但是对水管工必须客客气气。
在这里,只有最最没招的家庭的孩子才会去上社区大学。上社区大学也并非不好,如果努力学习,就可以转入加州大学或者其他大学,每年都有上万个名额,有点类似于国内的“专升本”。念完后,大学毕业证上毫无区别,用人单位也不会问。
美国就是这样,条条大路通罗马。一分努力一分收获,卷不卷个人随意。可是老赵女儿却天天和一群中国同学厮混,开车到处玩、购物、打游戏、拿着一杯咖啡在Shopping Mall里晃悠一整天。我有个亲戚的孩子来美国念书,天天和山东老乡一起混,不但英语说不好,连普通话都退步了。真是读书读了个寂寞,估计老赵的女儿也差不多。
我看着老赵自豪的脸若有所思,我妈直接讽刺地说:“有多少能耐就干多少事呗。自己没那么有钱,却还偏偏要和有钱人交朋友,这不是活受罪吗?”
被刺了一句,老赵倒是一点都不难受,得意地晃着脑袋,甩了甩额头上油腻的头发说:“大姐,这你就不懂了。我女儿20多岁,长得又漂亮,天天和那些有钱学生在一起,万一能嫁个有钱人家呢?就算嫁不进去,将来找工作,没准儿人家也有门路给她介绍啊。多交往总是没错的。”
话说至此,我妈已经无心再和老赵斗嘴了。我们算看出来了,无论说什么,老赵都要力占上风。算了,各人的日子各人过,谁也劝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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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我的屋里时,我还忿忿地向我妈抱怨,老赵两口子拿着高工资,却占着各种福利。他那个开着宝马X5的女儿还好意思拿粮食券,这相当于拿我们纳税人的钱供养她的奢侈生活……
我妈却眯着眼睛,想到了更实际的问题。她小声跟我抱怨,找了老赵这么个厨子真是倒霉,本来以为他厨艺好,却没想到背后这么多事儿。我妈戒备地说:“而且他是赌徒,这最可怕。哪天他输红了眼,偷东西抢东西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问:“那怎么办?把他赶走?”
我妈想了想说:“算了,你的月子也没几天了。大家好聚好散吧。不要得罪他,毕竟他知道我们住哪里。”
从那以后,我们就很少聊天了。我妈也不让大女儿再去吃老赵的零食,她想要吃什么,我们都自己买。老赵倒是不在乎我们的冷淡。每次看到我妈,还热心地劝她去赌场体验体验。他说:“哟,大姐,你来美国这么久都没去过拉斯维加斯啊?”
我妈推脱说:“他们工作都忙,没人开车带我去。”
老赵更来劲了:“不用谁开车。大姐,我教你。罗兰岗知道吧?那儿的香港广场有个巴士站,香港超市旁边就是卖票的,你买票上车就行。专业司机给你开,上车只管睡觉。而且他们还给乘客发钱呢,每个人20块。大巴直接给你拉到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所有的赌场都在一条大街上,你从这个赌场可以直接走到那个赌场。各个赌场都转一转。”
我妈敷衍两句,就转身上了楼。
8
我的月子坐完了,给老赵的钱也结清了,按我妈的想法,不要再和他有任何来往。但是我先生想在家里给孩子办满月酒,请几个朋友来聚一聚。我们想自己做,但是先生实在喜欢老赵的厨艺,于是还是请了他来做,工钱另算。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老赵带着他老婆和女儿都来了。他老婆矮胖,普普通通的,老是扎着手,好像随时准备干活似的。听说我有几个朋友最近也怀孕了,她连忙给我留了电话号码,说以后有人要找月嫂可以帮她推荐,还很热心地教我该怎么护理小宝宝起疹子的皮肤。我有点堵奶,她又教我通乳的手法。
我问她以前在国内是不是做月嫂的?她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之前也在食堂干,月嫂的技术是来了美国以后才上手学的,接着又强调自己做很多年了,经验很丰富。
老赵的女儿个子也不高,瘦瘦的,很清冷地站在角落,细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香奈儿小羊皮包的金链子,红色带钻的美甲很闪耀,她身上穿着的正是我那件白色T恤。门外停着那辆宝马X5,亮白的车漆在南加州强烈的阳光下泛着金光,仿佛一颗闪耀的金珠。
老赵解释说,一会儿做完饭,他们一家人要去赌场玩,从我们家去赌场更近一些,所以就一块儿来了。
那顿饭是我们最后一次尝到老赵的手艺,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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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月子之后,我开车带我妈去罗兰岗的香港广场转了一圈。香港超市外面是两排小店铺,卖盐酥鸡的、卖鸭脖的、理发的、卖煎饼的、卖点心的、卖花的……在这里,你甚至不会觉得自己身在美国,而是仿佛置身于广东的小县城里,因为所有招牌上都是中文字,简体的、繁体的都有。周围的人也操着各种口音,粤语、四川话、东北话……但无论何种口音,他们都在说中文。
在走廊的尽头,我看见了一个小房间,门口挂着“华美旅行”“洛杉矶——拉斯维加斯”“空调大巴,赌城直达”等各种各样的牌子。门口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我们上前询问,女人很热情,说她那里全是从洛杉矶去赌城的大巴车,各种班次。女人问我们要坐哪一班,我问:“哪一班最好?”
女人笑着答道:“周五晚上那班车最抢手。好多人周五下了班都坐这趟车,在车上睡一晚上,不耽误第二天去赌场玩儿。”
我问:“有老顾客吗?有很多人每周都去赌场吗?”
女人说当然,有很多老顾客每周都打电话来预订车票,一般周五的票,周三就全订满了。我们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看着那窗户上红彤彤的牌子,墙上贴着赌城夜色流光溢彩的海报,那繁华背后有森森的冷意。
自从赵厨子给我开了眼,我这才有意识地关注身边赌博的信息。我开车时常听的中文广播里,有铺天盖地的戒赌中心广告和消除卡债广告,而且英文广播里也有,他们还特地强调有中文服务。后来,我搞明白了为何戒赌和消除卡债的广告总在一起,因为很多中国人热衷于赌博,把工资和积蓄全投进去了,平时的生活只能靠透支信用卡度过,欠下了巨额卡债。
再后来,陆陆续续听说有朋友的朋友因赌博自杀,也有同事的亲戚输掉两套房子以后妻离子散。在一般美国人的刻板印象里,黑人跟抢劫挂钩,墨西哥人跟贩毒挂钩,华人不偷不抢却好赌。我也问过一个曾有赌瘾的朋友,为什么中国人喜欢赌博?他说,好多在美国的中国人,听不懂英语,周末也没地方去,赌博刺激,赌场服务周到,连广播都是中文的,所以好多人进了赌场就感觉像回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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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5年,我见到过一次赵厨子的老婆,在大华超市门口。
她瘦成了一个细条,脸上的皱纹堆在了一起,头发也几乎全白了,仿佛老了十几岁。我和她打招呼,她一开始没想起来我是谁,待我自报家门后,她才想起来。
我问她:“老赵还好吗?”
她脸色一滞,眼睛悲哀地看着地面,说老赵已经去世了。我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
“你说这个事奇怪不奇怪!他是周一早上昏迷的,那个周末他老觉得不舒服就没去赌场。谁知道星期天赌场抽奖偏偏就抽中他了,十五万美元呀。他有几个常常一块儿去赌场的朋友,当时就疯了似地给他打手机。因为赌场规矩是被抽中的人,没在赌场的话,奖金就作废了。他当时就爬起来坐了大巴去赌场。结果,到了赌场说大奖过期作废。他气得要命,跟我说要是拿了这个奖金,就能给孩子买房子了。那天,他在赌场赌了个通宵,看能不能把奖给赢回来。早上他去停车场要坐大巴回来,结果人就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再没有醒过来。”
她说着,眼中有了朦胧的水雾。
我陪她唏嘘了一会儿,问她闺女怎么样了,“还在上社区大学吗?结婚了吗?”
她摇摇头,说闺女早就上班了,在一个中餐厅当服务员。我本想问问她闺女天天开着那辆宝马去上班吗?但是我没有问出口,因为这不厚道。
临分别时,她抓住我问:“你有没有朋友要坐月子的?找我吧,我便宜。”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