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当星熊很父亲才刚逃到龙门外环的时候。
一头绿色短发的小女孩蹑手蹑脚地推开了简陋的柴门。
她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可脸上却早已不见稚气,眉眼间只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感觉。
再配上右颌上的一道刀疤,更显凶恶。
她站在门外探近脑袋,接着门缝中钻进来的夕阳红光,在昏暗的屋中张望了一番。
除了一如既往的旧桌残椅和被炉子熏得发黑的墙壁,别无异样。
这使她稍稍松了口气。
闪身进门,少女垫着脚尖缓缓踱步,尽可能地不然自己脚上穿的草鞋跟地面摩擦发出声响。
“星熊。”
——可惜还是暴露了。
少女登即一个冷颤从头抖到脚,就像是正在做坏事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似的。
“哈哈哈……”
她讪笑着转身,抬手挑开门帘,进到了里屋之中。
也就是刚才那道沙哑呼唤的来源之处。
里屋也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床一窗一火炉而已。
“父亲……”
她向那个半卧在床上的男人轻声呼唤了一声。
那男人眼窝深陷,双目却迥然有神,头上跟星熊一样长着一根独角,看上去颇有威仪。
可明明是炎炎夏日,但男人却还是用一床厚厚的棉被盖住了半身,本就苍白的脸面此时看来更是毫无血色。
但他脸上整洁的短须,跟绿白相交的板寸头发看上去仍精神满满。
可能这就是他跟现实斗争的证明吧。
“过来。”
男人朝着星熊微微招手,声似漏风:“你今天又干什么去了?”
“打工去了!”
星熊露出了骄傲的笑容,朝床边走了两步,并将一袋白色布兜放在了父亲身边。
男人稍稍耸鼻,便能问道一股草药味。
“这是老板添了点工钱送我的!”
星熊懒得出去搬来椅子,索性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离病床尚有五步。
她笑道:“听医生说这种草药对补中益气很有帮助,等会我就帮您煎了它!”
“哈,多半又是些骗人的东西。”
男人拿起布包端详了一番,不屑道:“那个医生也是主动找到你来的吧?哼,那种人也配叫医生?”
“江湖骗子,拿些残次的草药以次充好,他们准是看你年纪小又有心事了!”
“这种钱他们也能收进腰包,当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
男人愤恨地将草药握在手里,强忍着把它摔出去的欲望,手上暴起的青筋证明了他曾经也是个暴脾气的主。
只是,这怎么说也是女儿的一片心意……
他最终只好长叹一声:“星熊,以后不要信些家伙的花言巧语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咳咳……”
或许是由于怒火攻心,躺在床上的男人不由得闷声咳嗽了起来。
“父亲,请别说这种话!”
星熊忙起身帮男人顺气,语气略带焦急:“还有很多方法我们都没试过,你之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男人连着咳嗽了好一阵后方才有些好转的迹象。
星熊也因此而稍感安心,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而这口气才刚出到一半,她脸上便闪过瞬间的心虚。
她急忙起身说道:“父亲你先休息,我去帮你把药煎了……”
言罢,星熊便伸手欲从父亲那里把药拿回来。
“等一下。”
却不料,下一刻她的手便被父亲反扣住了。
“完了……”这瞬间,星熊脸上尴尬极了。
“果然……”
她的父亲将星熊的手翻转着看了一阵,淡然却肯定地说道:“你又去打架了吧。”
指节上的擦伤和手臂上的红肿,明显是刚受的新伤。
这便是星熊心虚的原因。
要是知道自己又惹祸了的话,父亲一定会不高兴的。
这对他的病情毫无帮助。
可是,在精明的父亲面前,自己始终还是没能瞒过去啊……
“……是他们先找茬的。”
星熊终究还是一个小女孩,心虚过后便是无尽的委屈:“我已经很克制了……”
——不然就凭那些家伙,自己怎么可能受伤。
“唉……”
男人叹了一口气,松开星熊的手,轻抚着她的头叹道:“孩子,委屈你了……”
得到了父亲的安慰,星熊终于憋不住委屈,顺着那轻微的力道伏在了父亲胸口。
她强忍着啜泣,低声道:“他们说我不过是外来人,不配跟他们抢工作,还说……”
星熊猛然收住了口。
“我大概猜得出来。”
男人满脸关怀,任由星熊伏在自己怀里发泄。
同时他微微抬眼,望向窗外。
窗外偶然传来了几声淅淅索索的声音,像是有野猫从外面经过似的。
他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继而他轻声说道:“他们并没有说错,我们这种外来人占了为数不多的工作机会,引起他们的不满也是正常的。”
“但我不许他们说你的坏话……”星熊颤声道。
“哈,随他们说去吧,他们还能把天说塌了不成?”
男人哈哈大笑:“要是因为一两句闲话就跟人动起手来,岂不是显得我们的气量也不过如此?”
“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星熊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凶恶之色展漏无遗!
男人顿时皱起了眉头,一声呵斥:“星熊!”
远在星熊之上的气势,霎时间将星熊眼中那股凶恶之气震得烟消云散。
“我……”
星熊眼底再度恢复了清明,却不由得为刚才险些控制不住情绪而感到羞愧:“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这就是我们鬼族的战斗啊。”
男人轻叹道:“你一定要谨记小心使用鬼族的力量,它才是真正的恶鬼,要是你镇不住它,它便会找来祸患,将你啃食得一干二净。”
否则鬼族人口也不至于始终处于濒危的位置。
“真是,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上天的眷顾还是诅咒了。”
男人将目光投向半靠在床头边的般若,眉眼间神色复杂:“即便逃离了那片族地,但身上的锁链还是时刻勒得人喘不过气来啊……”
“真不知道,要是我死了,你还能不能压制你心中的鬼呢?”
“父亲!”
星熊当即一脸正色:“请不要说这种话!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那几近于执拗的坚决叫男人瞬间妥协:“好好好,不说就不说。”
“那……那……”
面对父亲宠溺的笑容,小女孩反而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有些难为情。
于是她一把抓起药包往外走去:“我先去帮你煎药!”
“炉子上有饭菜!”
男人冲着一溜烟就没影的女儿大声喊道:“顺道一并热热吃了吧!”
“知道了!”
尚在荡漾的布帘之外传来了这样的回复。
“还是这么火急火燎的,要是能更成熟一点就更令人省心了……”
男人轻叹一声,躺回了枕上:“不过,只怕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吧。”
他强忍着咽下一口唾液,嘴中早已布满了铁锈似的血腥味。
这些都是从恶鬼窝里面逃出来时留下的暗伤,再加上一路的风霜跟矿石病的折磨……
只到了龙门,便已经逃不下去了。
“这里,能成为那孩子的家吗……”
男人望着捡漏搭出来的天花板,不禁如此喃喃自语。
而他的手,早已下意识地摸到了床头的般若身上。
“我还是没能把那孩子保护到最后……”
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作为父亲来说,这也太失格了……”
窗外似乎刮起了一阵风,把地上的落叶卷的哗哗作响。
男人像是毫不在意般轻抚着般若说道:“看得到吗?老伙计,这龙门似乎也没我们想象的那么不堪。”
般若没有回话。
一面盾牌当然不会回话。
只不过,作为全族知名的锻造师,星熊父亲在面对自己倾尽心血打造出来的武器时,总是没法把它当一件死物罢了。
回想起当初因为打造这件武器冷落了星熊,从而使她做出了那种傻事……
男人脸上的愧疚感越发浓厚了。
“我不在了之后,那孩子就全托付给你了……”
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男人不甘地缩回了双手,全身缩进被窝里,闷出了一脸汗珠。
“这才是我把你做成盾牌的原因啊……”
男人闭上眼睛之前,嘴里仍止不住地自言自语:“苦难也好,灾厄也罢,要是你能帮那孩子把这一切都挡在外面就好了……”
“不对……”
“求你了……”
男人在止不住的颤抖中逃入了梦境。
尽管从他狰狞的表情来看,那梦境只怕未必就比现实美好。
“真是的……”
端着药进来的星熊无奈地轻笑一声:“又弄成了这样。”
她小心翼翼地帮父亲拉好被窝露出头来,并掖好被角,仔细替他擦去头上豆大的汗珠。
“明天再喝这药也不迟吧。”
为父亲拉上窗帘,遮住了残月和星空,星熊拿着全家仅有的一盏煤油灯,另一手端着药碗轻轻撩开了门帘:“晚安,父亲。”
一夜无话。
天明,星熊不得不早起赶工。
没必要吵到父亲的休息,他能入梦就已经不易。
将冷硬的干粮往怀里一揣,星熊自顾自地低头出门而去。
却不想,竟然在出门的那一瞬间……
“扑通!”
一道身影径直倒在了自己面前!
“呀!”
出乎意料的情况使星熊大吃一惊,下意识就做出了战斗姿态。
只是……
“你怎么这么面熟啊?”星熊眉头渐渐皱紧。
她仔细打量这地下这被打成了猪头一样的家伙,单从面容上恐怕已经分辨不出来他的身份了。
但是,他搭在肩上的那个布袋药包……
“你是昨天给我出药的那个医生!”
星熊当即肯定地指着他说道。
“能认出来就好,这种昧着良心挣钱的人渣,真应该全部消失在外环才好呢。”
说这话的又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星熊猛地抬头,顿时发现一件小小的布包被迎面抛来!
她赶忙将其接在手里,里面登即硬物碰撞的哗哗声。
这是……
“这个家伙从你那里骗来的钱。”那声音冷哼一声,“点点有没有少吧。”
“你是……”
星熊没有按那声音所说进行点数,而是愕然地抬头望向前方。
果然,站在那里的,也是熟面孔……
“你是昨天找我挑衅结果被我揍了一顿的那个……”
“别说的那么难听!只是切磋输了而已!”
眼前站着的小男孩看起来也就跟星熊差不多大的样子,一头黑发。
他看起来有点恼羞成怒:“可别以为你就算赢了!到时候我一定会找回场子的!毕竟我可是道上的人啊!”
“道上的?”星熊歪了歪头,看起来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不知道就别问了。”
那男生周围还站着他的两个同伙:“总之,我们是来跟你算账的。”
“你看。”
他们三人各自卷起袖子裤腿,露出了一道道淤青和伤痕。
“这些是你留下的。”
他们边说边指,接着又指了指那些看起来比较新的伤口:“而这些……”
“是跟那家伙打斗的时候留下的。”
他拿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江湖骗子:“这样,我们说你坏话的事情,就算两清了吧。”
“两清什么的……”星熊有些手足无措,“不至于吧?”
“当然至于!我这么做是在告诉你!”
他的同伙帮腔道:“我们黑道的气量也不是那么小的!”
“你们……”
星熊恍然间有些醒悟:“你们难道昨天听到了……”
“……对不起。”
带头的黑发男孩轻咬着下唇,但语气却十分诚恳:“我们对于昨天的事情,确实很不服气……所以才会……”
“可是后来发现,是我们的气量太小了。”
他的同伙说道:“希望你不要介意,把这里当成家生活下去吧。”
“你们难道不介意我抢工作了?”星熊愕然。
“多少还是有点介意的……不过你要是把这里当成了家的话,我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他们一同笑道:“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生兄弟的气了!”
“兄弟啊……”星熊想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满脸苦笑。
“没错!以后就让我们来保护你就好了!”
为首的孩子笑道:“我叫黑潮,这家伙叫阿发,这家伙……叫他鼻涕虫就好了!”
“喂!为什么到我这里就这么没正行啊!”
“这不也挺好的吗!可以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啊!”
“这不是只剩下恶心的映像了吗!给我换掉!我也想要一个正经的名字啊!”
不知怎么,眼前的三个孩子竟然就这么自顾自地吵了起来。
甚至……有了动手的迹象。
或许这也是把她当做了家人的表现吧。
总觉得……
挺不错。
“噗……”
星熊突然乐出了声。
“喂!”
正打架的孩子当即扭头不满道:“有什么好笑的?”
“不是,下意识就……”
星熊也有些愕然——自己为什么会笑?
在之前,她似乎没有感受过这种情绪。
所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但是,嘴角翘起的弧度,怎么都收不回来啊……
“谢谢你们。”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集成了这一句话。
三个小男孩相互间对视着,也不知道星熊为什么会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看着看着,眼中的疑惑也便消失了。
“噗……”
“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会笑呢?
不知道。
而且那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
现在,大家都很开心!
“对……”
收回挑开窗帘一角的手指,屋里的男人嘴角也含笑地躺了回去。
“这样就好……”
“保护也好,被保护也好……”
“只要有了念想,相信你一定能坚强地活下去。”
“这样的话……”
男人缓缓深吸一口气,地闭上了双眼:“我也能安心去另一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