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谷寒云不行，风萧万点雪峰晴。沈若何再见到百里言的时候，他终于看起来像个活人了。
如果说苏家有什么鲜为人知的隐秘地点，那静云阁山后的水月楼必在其中。水月楼是苏家的藏书楼，地上五层，地下四层，楼前一池水已然结冰。
“沈掌门就当这里没人。”
百里言今日又在水月楼，天枢府的人第二次来静云阁，虽然百里家主的死众说纷纭，但天枢府依着证据办案，现在只能到处寻着百里言，全大庸已然翻了个遍。
人在静云阁，众人心照不宣而已，天枢府每次来，不过到处走走，待满了一个时辰，自然就撤了。
可百里言不想被人看见，每次，他寻着水月楼这个隐秘之地，一呆就是一整天。
沈若何连着几日都被苏玦安排到水月楼打扫，以前这事情是苏玦亲历亲为的。
“最近忙着写话本，去不了水月楼，你既然催稿，不如每日替我去打扫打扫，顺便看看书，提升一下文化水平？”沈若何至今想起当日苏玦说这话的笑意，都牙痒难耐。
什么藏书楼，怎么没被余大哥一把火烧掉呢？她每日都在想。
水月楼离静云阁有些远，靠近后山，结界的力量让她只能步行，沈若何每日一早便要出发，从最底层开始，每天爬楼打扫半日，剩下半日，她会找个温暖的地方睡个好觉。
然而今日，睡了半日的变成了百里言。
“百里公子，天枢府的人早就走了，你是不是该起了？”
午后温暖的光倾泻在二楼一角，百里言靠着书架，周围散乱着新旧不一的书卷，他用书盖着脸，沈若何只当他睡着了。
百里言扯下脸上书，双眸微红，缓缓起身，高大的影背着光，垂眼望着沈若何，声音微哑，道：“给沈掌门添麻烦了，我自己收拾吧。”
“不用，我来。”沈若何俯身捡了几本书，随即扫了一遍书名，“百里公子，你看的这些都是……术法啊？”
百里言神色一滞，目光沉了下去，“嗯”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会舒服一些，只是，以前我在星云门的时候，被养父出卖，被订婚的渣男捅了一剑差点儿死了，门下弟子全死了，我醒来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活人，”
沈若何把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抱进怀里，“这些事情，现在想来就恍若隔世，可实际上，不过才一年有余，就算再不幸，一切也会慢慢过去，对吧？”
百里言抬眼望着她，怔了半晌，嘴角渐浮起一丝笑意。大抵是这个冬天里，他第一次笑。
“多谢了，沈掌门。”
“那个，百里公子，你父亲的事，百里湘知道吗？”
几日了，百里湘没有一点儿消息，沈若何望着百里言淡淡的笑，脑海里又浮现起那个灿烂的少年。
“他想必还不知道，自他去龙灵台以后，就未传信与我，大抵是龙灵台结界的缘故，信息往来不便吧。”百里言眼眸低沉，黯淡下去，“但若有人想告诉他，他必是已经知晓了。”
沈若何诧异地望着他，湘湘竟没给百里言传信过，想起前段时间从天而降的一只只红色纸鹤，她不由得眼眶发酸。
他想必是知道了，沈若何垂眸不语。
“沈掌门，他可有与你联系过？”百里言见沈若何神色有异，不禁道。
沈若何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几张红纸，递与百里言。
百里言摩挲着看了半晌，忽然道：“沈掌门，你可知道，这是可以回信的。”
“就像水镜一样，用灵力写上你要说的话，叠成纸鹤，心意自会传达。”百里言将那几张红纸塞给沈若何，黯淡的眼眸里似有些许湿润。
她望着手里的红纸出神，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收好。恍神间，怀里的书哗啦啦掉了。
这些书有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纸张泛黄发脆，沈若何赶忙蹲下一本本捡起，拎起其中一本旧书的时候，指尖捏着的书页忽然就撕裂了。
“静云阁有些书太老了，沈掌门不必放在心上，回头叫翌云兄修补一下就好了。”
沈若何捏着那页黄纸，面色渐沉。
“沈掌门，你没事吧？”
她将那书页上的字反复看了几遍，又把那本旧书翻出来，前后内容反复翻看。
“百里公子，这些书你都有好好看过吗？”沈若何盯着书，眼也不眨。
“我……大致看了。”
“也难怪，你又不知道陈平的事。”沈若何低语，手里的旧书被她翻的咔咔作响，似乎力气再大些就要折断。
“可有发现？”百里言恍然，忙凑过去看那书中内容。
“这个似乎没什么人会了，好像是失传已久的术法，且这种术法都是杀人用了，正派的修灵世家是不会修习这个的。”百里言目光从书页从右至左划过，“而且看起来，好像需要准备很久……”
百里言继续看下去，不由得握紧了拳，似有颤抖。
“是一种蛊，这名字还真是……简单粗暴。”
分瓣梅花蛊，这和叫五马分尸蛊也没什么区别吧。沈若何思忖间抬眼望向百里言，他双眼微红，眸底掩不尽的悲愤之色，整个人似乎又被拖回到广泽镇的那个夜里。
山头浓云如盖，似又要落雪，沈若何随着百里言离了水月楼，疾行至静云阁，廊下正撞见手捻着梅枝的余琰。
“行之，你可知翌云在何处？”百里言几步奔过去，言辞迫切。
“在茶室，我约了他下棋的。”余琰看一眼这神色沉郁的二人，又见沈若何拿着本旧书，眼眸一转，也猜了个七八分。
静云阁茶室清冷，外间茶桌上已经摆好了棋盘，苏玦一人垂眸坐着，纤白的指尖挑起几支甘松添进香炉。
余琰大步进了茶室，手里几只红梅插|进桌上的白瓷瓶，还轻轻摆弄了几下。
“翌云，我嫂子把你家藏书撕了。”余琰见这二人神色凝重，故意胡扯起来，不想话毕，苏玦目光如冷箭，直盯上那本掉了页的旧书。
“苏仙长，你可看过这本《玄宗秘法》？”沈若何把书放在桌案上，坐在苏玦对面。
苏玦推了推棋盘，捧起那书，双眸渐沉下去。
“这里，”沈若何指着断页，道，“分瓣梅花蛊，苏仙长可听过？”
“水月楼藏书众多，我怎能每本都看过？”苏玦细细看着，愁眉紧锁，眼色越发黯淡下去。
“嫂子，你说的是什么蛊？怎么听都没听过？”余琰跟着百里言坐下，正色道。
“这书里说，有一种蛊术，中蛊的人会在三日内被分尸而亡，就像这……”沈若何折了瓶里一朵梅花，指尖按上去，将花瓣一一捻掉。
余琰惊而色变，“这不就是……”他转头望向百里言，百里言闭着眼，深深吸气，微一点头。
“这书中记载，分瓣梅花蛊，下蛊极其简单，只需将蛊混一丝自身灵识，燃进香料，在空气中挥发，人吸入带蛊的香气，就会中蛊，可是炼蛊，却极其复杂。”沈若何道。
“若我不知陈平的事，也不会注意到这个了。”
苏玦放下书，抬眼望着香炉袅袅青烟，眸底划过一丝悲伤，“你说的，可是那幼子失踪一事？”
“是了，那些孩子被卖到异国，砍手砍脚，被虐致残，余大哥说，是供人……取乐只用。”沈若何声音微颤，“与这书中记载的炼蛊之法，极其相似。”
“这书中说，用幼子魂识做引，砍去四肢，或虐待致残，幼子部分魂识会随着身体的缺失而脱离本体，这些魂识被收集起来，和剩下的残身一起养大，长年累月积下的怨念……就用来炼这分瓣梅花蛊。”
“这特么还是人么！”余琰拍案而起，被苏玦一把按了下去，“书上写这些就是害人，被人学了去可怎么办，我看这破书该撕！”
“那陈平幼子一案里，卖孩子的是个茶商从江玉择手里买了无妄灵环提升灵力，而江玉择的无妄灵环又来自于今何夕……”
“那日百里家主出事，百里湘曾传信于你，正好在龙灵台看见了今何夕。”苏玦熄了香炉里的香，微蜷的手指骨节发白，“这今何夕当初没死，真是后患无穷。”
“这书上可有说，分瓣梅花蛊的解法？”余琰神色稍缓，怅然道。
苏玦目色清冷，案上香散尽了，他手中灵光轻转，香炉在一片白光里化为齑粉。
“倒也简单，杀了下蛊之人即可。”苏玦冷冷地说。
“你何必与这香炉过不去。”余琰按上苏玦冰冷的手掌，低沉的声浪里似有一丝温柔。
百里言诧异着望着这二人，惊慌失措。
“其实，也不定是今何夕下蛊，我觉得炼蛊的人是今何夕，下蛊的……倒未必是他了。”沈若何瞥一眼无措的百里言，道。
“若是今何夕下蛊，那蛊中必混入他的一丝灵识，而那今何夕是天枢府通缉要犯，百里家主必会察觉，断没有出了门以后什么都不说的道理。”
“所以，那日香炉的蛊中，定是混入了当天在龙星阁内，即使出现了，也不会觉得突兀的灵识，对吧？”余琰恍然道。
百里言神色愈发晦暗，指尖攥在掌心快要抠出血来，“可是那日，我父亲分明说，他只见过龙家老家主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