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的灵魂只能跟随许谪一起去了案发现场。
陶希也在。
地点是在郊区,一个废弃的工厂里。
许谪走在前面,拨开杂草,小心的护住陶希。
到了那,许谪先是听了目击者的描述,随后疏散围观群众,和陶希一起拉上了警戒线。
做完这些,许谪蹲下身子亲自给陶希套上鞋套。
“等会你就随便看看,别弄乱了现场。”
“要是害怕,就拉住我。”
陶希很听话的点了点头。
跟着许谪一起踏进工厂里,我的心一紧,像是漏拍了几下,随后又剧烈颤动起来。
许谪带上手套,牵着陶希从容地走了进去。
这里很黑,很暗。
许谪早有准备,拿出了手电。
手电的光很亮,缓解了陶希的紧张,却丝毫没有缓解我的焦躁。
浑身躁动,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别进去。
我有种莫名的感觉。
别待在这,快逃离!
可我无法逃离,只能跟着许谪一步一步往下走。
工厂里有股腐朽的味道,是尸体腐烂散发出来的。
手电一扫,角落里有一根带血的铁棍。铁棍很粗,足有小孩手臂一般大。上面血迹斑斑,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仅扫了一眼,陶希脸色发白。
“这应该是凶器……”
许谪推断。
“嗯?两个凶器?”
看到随意丢在一边的刀具,许谪愣住了。
陶希咬着唇,扯了扯许谪的袖子,声音有点哆嗦。
“哥哥,那边……”
许谪顺着陶希指的方向看过去。
两截小腿大剌剌的被丢弃在工厂中央。小腿上的皮肤组织已经开始腐烂,阵阵尸臭就是从这散发出来的。
陶希转身把头埋在许谪胸前,她的身子在隐隐颤抖,闷闷的声音传来。
“好恶心啊。”
许谪的手抚上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的摸着她的头发。
“乖,别看。”
“有我在呢,别害怕。”
我的心神全被那副残骸吸引住了。
在残骸尚有些完好的皮肉上,我隐隐约约看到了一道红色的痕迹,很像烫伤。
看到这个,我的头皮倏地传来阵阵疼痛,仿佛有人抡着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的砸着我的脑袋。
即便是我大口呼吸,也无法减弱剧痛的侵袭。
我好像被人丢进了冰冷的深海里,浑身血液凝固成冰渣子,尖利的顶端刺破肌肤,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躺在冰冷地上的残肢,是我的。
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许谪手电上的强光刺的我眼睛酸涩,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
黑暗里,许谪搂着陶希低声安慰,柔声细语。
强光中,我和我的残肢无人问津。
原来,我死在了这里。
6
外面的晚霞透了进来。
我抱膝坐在残肢旁,看着许谪把凶器装起来。
四周都很静谧。
陶希亦步亦的跟在许谪后面。
像是许谪的小尾巴。
许是这里太静了,她有点害怕,便问了许谪。
“听说你有一个妹妹?”
许谪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否认,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那你喜欢她多一点呢还是我?”
陶希扯住许谪的袖子,迫使他停下来。
许谪停住了,看着她,似乎不是很愿意提及我。
“当然是你。”
“那你讨厌她吗?”
许谪皱了皱眉,很无奈。
“你不是知道吗,我恨不得她死。”
“她害得我失去了爸爸妈妈,我恨不得她立刻去死。”
“多看她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我抬头看向那一抹晚霞,废弃的工厂之外,残阳熠熠生辉。可它,照不到我。
许谪低沉的声音带着对我的嫌恶,在此刻由远及近,穿过稀薄的空气,雷点般砸在我耳畔。
脑海里的记忆又多了一些。
我闭上眼睛。
那个夏天,爸爸为了给我买冰淇淋而一去不复返。
许谪眼眶红红的,不再是个好哥哥。他掐着我的脖子,眼神凶狠,像一只发怒的野兽一样,死死的盯着我。
窗外蝉鸣声和许谪的哭声交织在一起,猛烈的敲击着我并不成熟的心脏。
他像泣血的杜鹃,声声质问如法槌般给我定了罪。
“许皎,你他妈的为什么要吃冰淇淋?”
“你害死了我妈还不够,现在又害死了我爸!”
“下次你是不是就要来害我了?你说啊!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说话?心虚了?”
……
“许皎,你他妈就是个害人精。”
后来许谪像个小大人一样,绷起身子给爸爸举办了葬礼。他不许我去哭丧,他说那是他的爸爸,而我不配。
我知道,是我害死了爸爸,我没有反驳许谪。
可下葬那天,我还是偷偷跟了过去。
爸爸的墓前黑压压的站了一群人,许谪在第一位,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不停的流。
他们光明正大的在爸爸墓前哀悼。
而我只能缩在角落里难过。
办完葬礼后,许谪把我送到了舅妈家里,他对舅妈说他在备考,不方便照顾我,每月按时给舅妈汇钱做我的生活费。
直到我大学毕业,许谪都没来接我。
舅妈和表弟在我面前毫无顾忌的说我是扫把星,一旦他们家出了什么不好的事,舅妈就会一边狠狠的拧我胳膊上的肉,一边骂我晦气,尽给他们带来霉运。
他们毫无忌讳的笑我,说许谪就是生怕我害到他,才把我送来他们家的。
我从来没有反驳过,因为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许谪不要我了。
那天陶希把我围在学校外面欺负的时候,许谪靠近我的时候,只递给了我一片创口贴。
我记得很清楚,许谪很崇拜爸爸。
他说过的,要跟爸爸一样报考警校,然后做个和爸爸一样的警察,一个正直的,为民除害的警察。
他要为那件警服挣来很多勋章,要向爸爸看齐。
可是许谪啊,你的亲妹妹在墙角被他们欺凌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我流着泪叫了许谪一声哥哥,想说我知道错了,可不可以再保护我。
许谪的眼睛毫无波澜,他说。
“以后不要叫我哥哥。”
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他觉得我不懂反抗,懦弱至极,不配做爸爸的女儿。
可是许谪,将来的正直的警察,至今没有为我声张正义,也没有帮我报警。
大学毕业后,我求许谪收留我。
我在他家住了一个月。
我刚到许谪家里的时候,他所里下班晚。
我一个人做了一桌子的菜。
我们围在餐桌上,我忐忑的夹起一片肉,站起来想要放在他碗里。
我想要示好。
菜在半空中时,他厌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不卫生。”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中,筷子也颤抖起来。
他好像没看见般,自顾自地吃饭。
恍惚间,我又想起,刚刚许谪含笑吃下陶希给他夹的他最讨厌的芹菜。
原来,不卫生的是我。
许谪为我找了新房子,可我总感觉有人在跟着我,尤其是我出门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甚至,我能感觉到这房子还有另外一个人。
我多次和许谪提起过,他不相信我,叫我少烦他。
最后我迫不得已,又回了之前的牢笼之中。
我强迫自己从记忆中挣扎出来。
这一刻,我无比希望许谪能够认出我的尸骸。
许谪,如你所愿,我真的死了,倘若许谪得知自己曾搂着霸凌过我的人,在我的残骸面前亲昵不已,许谪该是什么表情?
是庆幸么?庆幸我这个害人精终于死了。
还是悔恨呢?悔恨没有相信过我呢?
我的目光再次聚集在他们身上。
许谪正在细细为陶希讲解注意事项,他语气温和,极有耐心,不会说她笨,像极了他小时候教我认字的模样。
我有了答案。
他只会庆幸我死了。
我又想远离他们了,我蹲着,极力捂住自己的耳朵。
许谪的亲妹妹都没有得到的,轻易让一个霸凌者得了,这简直,太可笑了。
他们腻歪了许久,许谪才接到他们队长的电话。
挂了电话后,他带上了我的残骸回了派出所。
7
许谪把我的残骸带到了法医科。
他刚进去,队长就细细问了情况,得知残骸是一截小腿后,队长眼前一亮。
“正好我们带回来的尸骸就差小腿,指不定是同一个人。”
说着,他就催促许谪赶紧进去。
许谪进去后熟练的把残骸放在解剖台上。
他应该转身离开的,他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站在解剖室光洁的地板上,抬头看向躺在解剖台上面目全非的我。
我的尸首大概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上半身还是湿漉漉的,水滴顺着发丝滴答滴答往下掉。
但还能看出来是我。
腹部有六七个窟窿,后脑勺都扁了。
我愣愣的看着。
而许谪这时也神使鬼差的抬头看了过去。
蓦地,他浑身僵硬的立在那,像一座雕像。
我如愿以偿看到了许谪得知我死后的神态。
他面色煞白,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双瞳剧烈收缩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嘴里不停地重复。
“怎么会是她……”
他连退数步, 身形不稳直直撞上身后的器材架,整个人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把门口的队长吸引了过来。他扶起许谪,许谪脱力一般靠在他身上,大口呼吸。
队长见状,疑惑问。
“怎么了?”
许谪没有回答,只是哆哆嗦嗦的从兜里拿出手机,队长询问的看向法医,法医也是一头雾水。
许谪顾不上回复,在同一个界面反复拨打着一个号码,我凑近了看,是我的。
号码一直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许谪又颤抖着手打开了微信的聊天页面,我看到了对话框里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我发的一条语音,是好几天前发的了,而许谪至今都没有点开过。
或许他烦我,把我设为免打扰了。
许谪的手一直在抖,点了好几次都没能点开语音。
终于他点开了。
手机里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好像有人拿着铁棍在敲什么东西。似乎想到了什么,许谪的脸色几乎称得上是惨白。
没过多久,又是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句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女声。
“许谪……”
那是我的声音,显然许谪也听出来了。
他一把推开队长,好像疯了一样要往外跑,队长死死抱住他,喝道。
“许谪,你要干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许谪拼命挣扎,一颗泪从他的眼角流下,他朝队长吼道。
“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妹妹!”
队长愣了神,就这一会功夫,许谪挣开他的束缚,急忙驱车上了大道。
他油门几乎踩到底,无视红绿灯,一路疾驰。
到了他给我找的房子,灯没有亮起,门也是锁着的。
许谪的下颚紧绷着,没有浪费时间,再次发动了汽车。
我在副驾上,可以清晰的看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嘴唇发白,一直喃喃自语。
“不可能……她怎么会……”
“这一定是她的把戏……我要亲自戳穿她……对,没错……”
听着许谪的语无伦次,我轻轻叹息。
许谪真的,恨我恨得要命。
看着这一路上熟悉的景物,我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即将到达。
那个困了我好几年的,许谪亲手把我推下去的牢笼,到了。
8
许谪把我送走的时候,头几个月我还对许谪抱有希望。我坚信他只是暂时不想见到我才把我送走,而不是抛弃我。
事实证明,我是错的。
直到我的大学结束了,他都没有提出把我接走。
我应该早就知道的。
曾经我逃离过很多次,我找兼职养活自己。
但舅妈总是闻风而来,把我的钱抢走。但凡我说个不,她能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坐在地上撒泼,骂我白眼狼,说她养了我那么多年,现在我出息了,就不管她了。
我不应该理她的,或者我应该大声和她理论。
可我不敢。
长期压抑的生活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懦弱的人,我也很少和别人交流。
我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更别说在大街上这样反驳。
每一次我都只能妥协。
把我原本攒来租房子的钱一次又一次地拱手相让。
最后我无处可去,依旧住在牢笼里。
大学毕业那一天,我拖着行李回到舅妈家。
舅妈不在,或许又和别人打牌去了。
我路过表弟的房间,听到里面传来不可描述的声音。我一顿,绕开他的房间去倒水。
直到快傍晚,舅妈还是没有回来。我很识趣的拿了钱准备去买菜。
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当时我就不应该回来。
可惜了,没有如果。
买了菜回来,我就在厨房做起了菜。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看起来要下雨了。
我有点心不在焉。
直到一双手环上了我的腰。
我手肘向后一打,被抓住了。
我一转头就看到表弟那张带着情欲的脸,他舔了舔嘴唇,很恶心。
“许皎,你还挺漂亮的。”
他的声音令人作呕。
他把我拥在怀里,我的背紧紧贴着他,手也被他抓住。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恶心,好恶心。
他舔了我的耳垂。
他以为我认命了,放松了起来。
他的房间还播放着小电影,一声赛一声的高昂,惹得他更急了。
他命令我脱衣服。
我假装顺从,他色迷迷的,好像有点不清醒。
我的手伸到背后,他眼都不眨,显得很兴奋。我迅速拿起背后的热水壶朝他扔了过去。
没砸到他,但热水壶爆了,滚烫的热水炸了一地,好些落在我小腿上。
小腿被烫的很痛,火辣辣的。
他也没好到哪去,手臂上大片的烫伤,烫的他嗷嗷叫,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杀猪。
“许皎,你完了!老子弄不死你!”
他脸上狰狞又龇牙咧嘴的扑过来,我下意识往门外跑,他直接揪住了我的头发,头皮被他拽的生疼。
他的手劲很大,生生把我拽了回去。
我的头发被他死死攥在手里,他往下扯,我的头被迫昂起。
他的手钻进我的裙底。
恐慌像海水一样把我淹没,我眼角沁出了眼泪,他很兴奋,像一头野兽,嘴里的污言秽语不断往外冒。
“轰隆”一声闷雷在天空炸开,接着下起了大雨。
而在紧要关头,我抬腿踢了他一脚。他吃痛,松开了我的头发,双手捂着裤裆,冷汗涟涟。
我顾不得看他狼狈的样子,连伞也顾不得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雨下的很大,雨珠劈里啪啦砸在我脸上。
我的眼睛睁不开,鼻子也无法呼吸。
可我还是不停的跑,不停的跑。
但是四周都是阴沉沉的一片。
我跑了很久,终于停了下来,而雨也停了。而许谪过来接我的时候,我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汤鸡。
上了他的车,他开了暖气。我在后座,抱着自己的膝盖,昏昏沉沉的想起打电话给许谪的场景。
他拒绝来接我离开,而这些事对我来说难以启齿,然而他也没有要知道的意思。
我握着手机,在荒芜之中,无所适从。
只有我没有家。
但凭什么许谪不管我?是他把我推进去的。
我哀求他,他无动于衷。最后我对他辱骂,把积攒了多年的怨气一股脑说出了,他依然不动。
在我面前,他的心像一块石头。
我没有办法了,拿出爸爸威胁他,他冷笑一声,才来接我。
我在他家里住了一个月。
他不会理会我,但我没有来的感到安心。
我终于明白避风港的含义。
他是我的亲生哥哥,即使他厌恶我,却还是会让我感到安心。
这一个月,我好像他的妹妹。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可他把我赶走了。
9
舅妈是被许谪急促又粗鲁的敲门声惊醒的。
她骂骂咧咧的来开门,看到是许谪,她一愣。
许谪满脸阴沉,一声不吭迈步往里走。舅妈反应过来了,张开双手拦住许谪的去路,高声嚷嚷。
“你干什么!这是我家!”
许谪轻易就把她推到一边。
而我用尽全力,也不能撼动她分毫。
舅妈先是一怔,随后不可置信,扯开嗓子。
“哎呀!警察私闯民宅了!儿子!”
许谪停下了,幽幽的看了她一眼。舅妈看到许谪眼底酝酿的风暴,蓦地闭上了嘴。
“谁啊!”
原本蒙头睡觉的表弟及拉着拖鞋,不耐烦的走出房门,他睡眼惺忪。
“吵什么……”
表弟看到一身警服的许谪,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我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他们。
表弟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他下意识转身就朝客厅的窗户跑去,他想跳窗。许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出于警察的敏锐,许谪也下意识把一条腿搭在窗户的表弟揪住了。
我看着这里诡异的,反常的一幕,脑海里像有几根针在扎。
一些被我遗忘的片段,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许皎,上次我是色欲熏心了,我请你吃饭啊,许皎。”
“许皎,你到底出不出来?”
“许皎,我知道是谁杀害了你爸爸,那根本就不是普通的车祸,是有人蓄意谋杀,我知道凶手是谁。”
“许皎,你也不想许谪恨你一辈子吧?”
“你也想给你爸爸报仇吧?”
“我在家里等你。”
……
“你爸当初潜入我们内部,把我的兄弟们都出卖了,只剩下我一个。所以我开车撞死了你爸。而你,现在也要下去陪你爸了。”
“我早就见过你,因为跟踪你的,潜入你家的,就是我啊。”
“好了,你完成的不错,去仓库找人拿货吧。”
……
我从回忆里回过神,泪流满面。
我的表弟为了能拿到毒品,听从了犯罪分子的话,把我骗了出来。在我被人残忍杀害后,他心安理得的拿了毒品快活起来。
在接到他的电话的时候,我并不想回去。一想到那个地方,那些恶心的回忆会不停的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呼吸。
可他太清楚我的软肋了。
他歪打正着的猜对了凶手,借此为由,把我骗到他家,随后把我绑了过去。可他没想到,那是真的凶手。
在铁棍敲断我的小腿时,他吓得跪在地上求饶。
在我把刀扎进我自己腹中时,他跪着不停的对我磕头。
“许皎,我没想害你……我,我以为他只是想玩玩你……他说你漂亮,还说会给我白粉……许皎,对不起,你,你到了地下别来找我。”
泪水和鼻涕糊了他一脸,他被吓尿了。
那个人哈哈大笑,用沾满我的血的铁棍抬起表弟的下巴,表弟战战兢兢的赔笑。
“听说许征是你姑丈?”
“我,我和他不熟……”
或许是表弟脸上的恐惧取悦了他,他轻蔑地挥挥手。
“做的不错,去仓库找人拿货吧。”
我的灵魂从躯壳中脱离出来那一刻,我看见了倒在血泊之中的模糊不清的面孔。
我这一生,哥哥不疼,舅妈不喜,始终没有什么好朋友,永远摆脱不了爸爸的死给我带来的影响。
心底蔓延的刺骨寒意,像是蚕蚁啃食我的内心,我迫切地想回到许谪身边。
一如那天被表弟欺辱,我下意识求助于许谪一样。即使他厌弃我,我在他身边仍然感觉到安全。
就像某日,我们一同出行,按着喇叭的失控车辆呼啸着朝我而来,许谪用力抓着我的手把我拽了回来。
那一刻,我认为许谪还是爱我的,只是爸爸妈妈的死横在他心头让他无法面对我。
世人以恶意对我,我却从他身边感受到了丢失多年的爱和在意。
我的灵魂飘出了身体,感觉却仍与肉体相连。
头骨被彻底砸碎后,我失去了一切许谪对我不友好的记忆。
唯剩那一抹执念引导着我的一切:我要回去。回到我的哥哥许谪身边。
可他明明从没有把我当作是他的妹妹啊。
记忆全部恢复的一瞬,我的执念破碎。
而将我困在许谪身边的无形的禁锢,消失了。
10
许谪从舅妈家里拿了我梳子上的头发回局里,让法医跟残骸做DNA化验。
结果出来得很快,那具尸体确实是我。
许谪在解剖室里紧紧的捏住那一页薄薄的报告,直到它皱得不成样子。
他失去了以往面对我的锐气,那尖锐的对准我的刀已经溃散。许谪半跪在我的尸首前一声声的喊着我的名字。
“许皎。”
“许皎。”
“别骗我了,其实你没死对不对。”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手也在发抖,想碰一碰我的尸体,手伸到半空又缩回去,卑微得好像之前的我。
许谪的呼吸沉重又急促,双眼冒出血丝,他竭力地遏制心中的恐慌。
我安静地站在他面前,听着他从难以置信的苦笑,到满含眼泪的悲怆。
到最后,痛苦压抑的低吼声,在室内回荡,泪水顺着面容砸下来,攥紧的双拳狠狠砸向脚下的瓷砖。
陶希是这时候闯进来的,她被许谪的模样吓到了,直到一边的队长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才敢上前。
“许谪,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给你做了你爱吃的菜。”
许谪垂着的头倏地抬起,他看着陶希,不说话。陶希以为他听进去了,慢慢来到他身边,把手伸过去像以前一样撒娇。
“你看,我的手都被烫伤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我伸着脖子看了一眼,深以为然,再晚点就要痊愈了呢。
许谪眉眼低垂,扫了一眼她那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伤口,声音冷得没有温度。
“你走吧,不要出现在皎皎面前。”
陶希愣住了,顾不得同事们还在,慌忙抱住许谪,声音哽咽。
“我知道皎皎走了你心情不好,但是你还有我啊,你说过你最爱我的。”
“你?”
许谪反复咀嚼着这个字。
“皎皎和我有血缘关系,你有什么?”
“还有,你不要叫她皎皎,她不喜欢。”
陶希哽住了,半天发不出声音。
许谪的同事推开门,带来了最新进展。
“李明承认他为了获取毒品才绑架了许皎……他还承认他试图强奸许皎……”
队长示意他噤声,可是许谪已经听见了,他慢慢的转过头,像失去了活力的雕塑。
“什么时候?”
“一个半月前,强奸未遂。”
“一个半月……”
许谪喃喃自语,抬头看向陶希。
陶希退后两步,许谪上前把她摁在解剖台上,她的旁边就是我的尸首。任队长怎么拉都拉不住他。
“那时候你说什么?你说她只是为了赖上我,让我不要去接她。”
“我的妹妹被人欺负,你让我不要去救她。”
陶希的脖子被许谪摁住,她的脸憋得通红。
许谪的眼睛像充了血。
“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我妹妹怎么会……”
陶希用尽全身的力气松开许谪的手,她逃到一边,咳了几声,反驳他。
“许谪你真好笑,明明是你自己讨厌她!你怨她克死了你爸妈,关我什么事!”
“陶希,你在上高中的时候经常霸凌我妹妹,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这个实习警察还是走了我的关系,而我妹妹却什么都没有。”
许谪这才意识到,他对一个外人都比对我好。
陶希见他口不择言,慌了一瞬,看着队长吃惊的眼神,显然以后她在所里是呆不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
“对没错,我是欺凌过她。我逼她吃地上的冰淇淋,带头孤立她,污蔑她偷钱,我还在校外堵她。”
“可是许谪,你别忘了,你就在不远处看着我欺负她,你甚至没有驱赶过我。”
“你明明看到了,可没有一次帮她主持公道,也没有给她伸张正义,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只欺负她?”
“许谪,你纵容我欺负她,她的死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你半个月前,可是想和我一起欺负她……”
“别说了!”
许谪崩溃了,冲上去想捂住陶希的嘴。
我静静的站在一边,看着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如仇人一样推卸责任 ,心里一片平静。
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死了啊。
11
自从表弟被抓走了以后,舅妈天天在派出所里撒泼,硬要他们把表弟放了。她甚至还搬出了我爸的名字。
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员忍不住了,对她说。
“许皎才是老征的亲女儿!你儿子对烈士女儿强奸未遂,还涉嫌绑架……”
舅妈蛮横的打断他的话。
“什么强奸未遂?那是许皎自己犯贱勾引我儿子!她可是我儿子的表姐,我儿子怎么可能强奸她?是她自己不检点才对!赶紧把我儿子放了!不然要你们好看!”
许谪看着她对我极尽辱骂,拳头握的咔咔响。
舅妈眼力好,看见了他,冲上来。
“许谪,赶紧把你表弟放了!为了个丧门星至于吗?你表弟可是个男孩,将来你们要相互扶持的……”
许谪的队长脸色铁青,乜了许谪一眼。
“您儿子吸毒,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舅妈嚣张的气焰顿时灭了下去,她嘴唇哆嗦,支支吾吾的。
“你们搞错了,我儿子怎么会……不可能的!一定是你们污蔑!”
她躲闪的眼神早已出卖了她,她早就知情。
所有人都懒得搭理她。
许谪一言不发的去了拘留所,我跟了上去。
他把表弟提了出来,手指被他拉的咔咔响。他一拳一拳快狠准的往表弟脸上招呼,要不是有人拦着,他能当场闹出人命。
12
自从上次和陶希在解剖室大吵一架后,许谪再也没有去看过我的尸体。他的同事们都说他怕触景伤情。
只有我才知道,他是想起了那一天,他和陶希在我的残骸边亲密,说恨不得我去死的事。
而我真的如他所愿死了,他却不敢面对现实。
在表弟的供词下,再加上这些年派出所也在一直追寻那个犯罪集团二把手的踪迹,终于把正在偷渡的凶手给抓住了。
我跟着凶手进门的时候,许谪正坐在审讯室里。凶手坐下后,一抬眼看到了许谪,于是他笑了,十分嘲弄。
“许谪?我跟踪你妹妹的时候,见过你。”
“啊,当时是怎么个情况来着?你说她事多?还是让她消停一会?”
凶手继续笑,没有半点悔改。
“许征?是我开车撞死的,许皎?那个女孩也是我杀的。”
说着说着,他还看了一眼额角青筋暴起的许谪,挑衅回答。
“说起来那个女孩的敏锐程度比你这个哥哥高多了。我原本已经在她床底躲好了,准备当天动手,谁知道是不是被察觉了,那个女孩两天没回来。”
“不想耽误时间,就小小的利用了一下那个男的。”
“你妹妹跟你爸一样硬气。”
“我问她是不是有个哥哥叫许谪,她一句话不说。”
凶手用戴着手铐的手比划了一下铁棍的大小。
“那么大的铁棍,敲了好几下才敲断她的腿。”
“然后我扔给她一把刀,挺长的,你应该见过吧。我说你要是敢捅自己几刀,我就放过你哥哥。”
“她二话不说,连续捅了自己好几刀,还没死,太顽强了。”
凶手叹了口气,好像真的在惋惜。
“所以我用铁棍把她头打扁了,临死之前她都在叫你的名字,我还录了个语音给你,要是当时你来了,她应该会有个全尸。”
他看到许谪泛红的眼睛,笑的很大声。
“我说,你不会没听吧?难怪我差点就逃掉了。”
凶手依旧在哈哈的大笑,许谪猛然起身走下来,整个人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下来,对着凶手的脑袋一圈接着一圈的打下去,看起来十分狠厉,直到凶手昏了,他们才把许谪拉开。
我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这有什么用吗?是后悔还是补救?还是想到那个时候,我在水深火热,而他却和陶希卿卿我我呢?
是弥补吗?可是没有用,我活不过来了。
许谪在解剖室门前来回踱步,与我的尸首一门之隔,可他不敢进去,只能一轮又一轮的在门前来来回回的走。
像一只找不到回家路的鸟雀,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他给自己画了一个圈,把自己困在了圈子里。
他以为这样他能好受点,但其实并不。所以他崩溃了,在解剖室门前用力的抽着自己的脸。他的同事阻止他,他盯着那一扇门,终于哭了出来。
“对不起皎皎……对不起……是哥哥不好,哥哥错了……”
我的尸体火化了,他把我的骨灰收集了起来,用一个玻璃罐子装起来,日日捧着它,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他的负罪感。
他请了好几天的假,躲在自己家里,用胶水把我的陶瓷人粘起来,想让它复原。
但是破碎的感情是回不去的。
我毫无波澜的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战栗的双手,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即使手指被划破渗出血珠了,他也不在乎。
可它摔得太碎了,许谪怎么也拼不好。许谪拿起那一片完整的彩色陶瓷片,怔怔地看了很久,直到眼泪一颗颗滑落在他手指上,他才颤抖的抱着那个玻璃罐子。
“皎皎……我修不好,我再买一个送给你好不好……”
“皎皎……”
我很受不了他这种自我感动的行为。
小腿被打断,用刀捅自己,还有后脑勺被一棍棍敲打的痛,我都没有忘记。我现在只想狠狠的把那个玻璃罐打碎。
即使我扬了我自己,也不想让他碰我,太恶心了。
尽管知道自己碰不到实物,我还是飘过去一巴掌打在那个玻璃罐上。
不过这一次我竟然真的碰到了它!
玻璃罐从桌子上掉落,啪的一声碎成了好几瓣,骨灰散落了一地。许谪慌张的放下陶瓷碎片,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想要用手捧起我的骨灰。
倏地,窗帘被风吹得哗哗响,顺带着连我的骨灰都吹出了窗外。
许谪好像被人定住了一样,看着自己的手。
来不及,还是来不及。
他永远都来不及。
就像我被霸凌,被强奸,被跟踪,被杀害,他一直都来不及救我一样。
许谪只有一次拉住了我,我将那一次奉为爱意,视作救赎。
都是假的。
我看着窗外飞扬着粉末,露出了我死后的第一个笑。
这一次,才是真的,我真的自由了。
13
当晚,我受魂魄牵引,进入了许谪的梦里。在梦中,许谪和我一起去买菜。
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一辆奔驰而来的汽车呼啸着冲向我。
而我好像被吓傻了一般,一动不动。
直到许谪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拽了我,我却纹丝不动,急得他快哭了。
“皎皎!快躲开。”
那一次,他把我拉开了,我用我的命偿还过了。
这一次,我不想欠着他。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在他陡然放大的瞳孔中,我主动迎上那辆车。
“吱呀”在巨大的摩擦声中,许谪眼睁睁的看着我被卷入车轮之中,这一次,他亲眼看着我死。
许谪大口大口地呼吸,不敢看我那模糊的尸体。我飘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眼神称得上是喜极而泣,他伸手想摸我的脸。
“皎皎,太好了……”
我歪头看他,露出了一个恶劣的微笑,拍掉了他的手。
“许谪,如你所愿,我死了。”
“我给爸爸偿命了,你一定高兴死了吧。”
许谪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脸色煞白。
“皎皎,我没有,你听我……”
“许谪,你和陶希在你家吃饭的时候,陶希打坏我的陶瓷人你没有斥责她的时候,还有你在我的尸骸前说的话,我都看到听到了。”
他满脸震惊,急忙辩解。
“皎皎……我是爱你的,你是我的亲妹妹啊,我怎么会不管你?”
“那你说说,你什么时候管过我了?”
许谪动了动嘴唇,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是想不到,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没有。
许谪颓然地低下头。
“皎皎,可以再叫我一声哥哥吗?”
许谪小心翼翼的眼神,一如当初的我。
我没说话。
许谪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他抬起头,目光深深望着我,像是法庭上的罪犯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如果我真的有罪,那就罚我下辈子再做一次许皎。”
“罚我下辈子再遇到一个许谪一样的哥哥。”
“爸爸的葬礼,你没许我去,我的,你也不用来了。”
许谪浑身充斥着绝望的气息,他无望的闭上眼,瘫坐在地上再也没能站起身。
许谪替我办了葬礼,来的都是爸爸的同事,或者许谪的同事。
而许谪真的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
审判结果也出来了,表弟吸毒,强奸未遂,绑架,犯罪同伙,一项项罪名压在他身上,他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而视儿子如天的舅妈得知了这个消息,直接疯了,听说在大杂院附近捡垃圾吃。
陶希已经被停职调查了,毕竟未成年霸凌也不是小事,现在这些抓得很严,大抵她档案里也少不了这点了。
而自我死后,许谪对警察这个职业产生了厌弃感,再也做不成爸爸那样的大英雄了。他向法医要走了我的验尸报告,模仿着我的伤口,一刀一刀的往身上划。
“皎皎,原来这么痛。”
“好痛啊皎皎,哥哥真的对不起你。”
他一边划自己,一边呜咽咽的哭,泪水糊了他满脸。
“皎皎,你在吗?皎皎。”
我没有动。
反正他也不敢下死手。
死有什么好,我要他日日夜夜活在害死我的悔恨之中,要他这辈子都走不出去才好。
许谪的队长终于发现了失血过多的许谪,着急把他送去了医务室。
等许谪醒了以后,队长劝他向前看。
他了无生趣,机械的点了点头。
后来许谪不当警察了,他来到了我之前住过的大杂院,他离开的时候还是对我不停的忏悔,可我没有回应过他。
葬礼结束了,我看到和蔼的爸爸对我伸出手。
我毫不犹豫的抓住。
只希望,下辈子能够自由自在,再也不要做许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