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底邸看到尹究突然就坐了起来,像是没有任何缓冲和准备时间一样,随着这个声音的落幕,尹究猛地就挺直了腰板,根本就不像一个久睡被打扰到的人,反而像是对外界某种动静的绝对戒备。
底邸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大,按常理来说人要是被打扰醒了,最起码也得懵逼个两三秒,安静的先缓个神才能想起来生气打击报复吧。
尹究倒好,这是猛地清醒过来了还是起床气针灸这么大?
但是看样子好像也没什么起床气啊,毕竟从他醒过来到现在,看这样子好像都很淡定,甚至连扭个头往后面看一眼罪魁祸首是谁的打算都没有。
但是很快,底邸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他狠狠的被自己心里那句“尹究没有起床气”给打脸了。
因为在接下来的一节课里,无论底邸如何使劲浑身解数想跟尹究搭上一句话,这人都没再搭理过他。
底邸先是假模假样的拿着水杯往前面那个饮水机那里去接了杯水回来,确实很假模假样,因为他坐在最后一排,而后面明明也是有饮水机的。
底邸就趁着这个回来的机会瞄了一眼尹究。
这一看,倒是还给他带来了点惊喜的感觉。
他的小前桌刚醒过来的样子还真是一抹不一样的风景啊。
尹究安安静静的坐在座位上,他头发有几绺被压得变形了,软乎乎的趴在他发顶上,少年刚醒过来眼尾处有点泛红,神着点不为人所知的可怜和委屈,那双没什么生机的眼睛也被氤氲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整个荡漾在他眸子上,突然就给他去了一些平日里的冷漠和死寂。
尹究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底邸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这样想。
只是那双眼睛永远死气沉沉就是了。
他双眼皮生出来薄薄的一道,此刻微微垂着,就显得偶尔扑闪两下的眼睫毛很长,甚至还带了一层雾霭霭的水光,衬着天生上挑的眼尾,又在末端生出来一点浅浅的粉色。
底邸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能观察的这么仔细地,只是接完水坐回座位以后想着刚才尹究那个堪称楚楚可怜的样子,脑子里竟然不合时宜的突突跳出了一个“乖”字。
他觉得自己背地里用这种形容词去形容尹究被他知道以后,估计那天没落到他身上的拳头,很快就会不容置喙的落到他脸上,甚至可能下手更重,还可能直接上脸。
但是自己想想嘛,又没人知道。
他就是觉得刚才尹究那个样子,他从来没见过的那副样子,真是比他平时天天板着张脸看起来顺眼多了。
至少,面多着这样一张脸,自己也愿意多看两眼多跟他说两句话了。
然后他就开始在人家耳朵边上叫人家名字。
刚开始是很小小声的试探,但是尹究一点要理他的打算都没有。
他慢慢的提高了声调,反应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连个扭个头哪怕是用余光看他一眼的动静都没有。
但是也没有跟他生气。
底邸拿起水杯,重新去前面接了杯水回来,回来的时候又“顺便”瞄了一眼尹究。
嗯,还是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
很乖的那个样子。
接着底邸就开始拿着笔敲人家肩膀,先是轻轻敲了一下,没反应,然后又敲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应。
接着底邸来劲了一样,左边敲五下,右边敲五下,然后两支笔一起敲,很有规律,很有节奏,底邸甚至都想跟着节奏高歌一曲。
然而他前桌还是没搭理他。
底邸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前面其实是睁着眼睛睡着了,于是他第三次起身,拿着那个被他喝了几口的水杯,再次走上了去前面接水的道路。
这段短短的不到十米的路程,硬是被他走出了走红毯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不是走在淮荷附高高二十班教师的地板上,他可能是走在一条星光璀璨的星光大道上。
接着底邸开始拽尹究帽子,先是用手指轻轻勾了下,勾住以后上下颠了颠,然后扯着他的帽子往后轻轻拉了下。
这下尹究终于动了。
他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但是看都没有看后面的人一眼,就径直走了出去。
底邸摸了摸鼻尖,看着人走出去的背影撇了撇嘴。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觉得自己大概也是魔怔了。
怎么刚才就那么贱呢?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手心。
“嘶……”你个贱手。
而一旁的朱猛跟董天则是被震惊地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作为本来想着找尹究聊两句天结果目睹底邸这一整套动作全程的两人,他们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将面前这个做着戳人家肩膀碰人家帽子种种幼儿园行为的人与今天早上那个霸气侧漏威风凛凛的说“我是你爹”还能一下子把人抡出去几米远的酷哥联系到一起。
而最让他们惊讶的还不是底邸这个如此双标如此两重人格的性格,毕竟他们也才认识了不到一上午几个小时的时间,甚至话都还没说两句,所以才想着刚才过来聊两句天跟这位拽哥加深一下感情。
最让他们惊讶的是那个向来说一就是一,目无王法眼无校规校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令人谈之色变的尹究同学。
竟然就那样沉默的坐了那么久。
整个被骚扰的过程中,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不悦,而只是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坐着任由后面的人摆布。
朱猛使劲咽了口口水,他扭扭脖子,看向一边同样陷入世界十大未解之谜之中的董天:“甜啊,你掐我一下,我看看是不是我在做梦。”
“哦,那我掐了。”
“嘶!卧槽,你他妈这么用力干什么?”
“你让我掐的。”
朱猛白了他一眼,表示现在暂时目前没什么心情跟他掰扯这些幼稚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董天眨了眨眼睛,“猛哥,你说我要是也跟邸哥刚才那样戳几下尹究,他是不是也不理我啊?所以说尹究还是很好相处的嘛。”
朱猛继续白了他一眼,“行啊,那你去试试呗,我跟马擎会好好的给你收尸的。”
至此,朱猛跟董天觉得自己可能掌握了两个大佬的某些秘密。
而且他们决定守口如瓶绝对不说出去。
尹究走近了厕所,他拉开一个隔间的门走了进去,“啪嗒“一声点了根烟开始抽。
他有点烦,因为他没见过底邸这么难搞的人。
他救了他,在某些方面又帮了他。
但他又什么都不缺,尹究以前没觉得欠别人个人情有这么难还,但现在这个人,很明显,他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得到,跟自己这种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尹究觉得自己这个人情有点难还。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还这个人情,自己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要求,他做的事情都是他自愿的,跟自己任何关系都没有。
尹究知道自己心里缺点什么东西,他看着别人头破血流在自己面前也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是有人死了,死在他脚下,他都能直接伸出一只脚从那人身上迈过去,还要嫌弃那人挡了他的道碍了他的事。
他独来独往惯了,从小到大没有接受过什么来自这个社会的善意,过早的一些变故让他比同龄人提前成熟起来,他早早的就明白了这个社会的险恶,知道了要想在这里平安度过一辈子都是件很难的事。
他提前懂了很多,提前经历了很多,也就提前承受了很多。
没有人会去问那些事情到底是不是他该承受的,但是他们却把所有的东西和情绪一股脑地宣泄在了自己身上。
他早就已经忘了要去为自己争取点什么,他只会给别人了。
因此当他面对着这个人带给他的一点善意时,还是个陌生人。
他表面上平静,其实心里复杂的要命。
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自己百倍万倍的珍惜。
因为从来没有感受过,所以自己想要千倍万倍的去偿还这一点点好。
然后他摊开手,看到自己手指间燃着的半截烟头,其实没吸几口,就很快燃尽了。
他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没什么能拿得出手。
对于别人的善意,他头一次心里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不再是一滩永远毫无波澜的死水,像是突然有了道裂缝,让他心里有了一点点的波动,这是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像是自己,离那个很多人嘴里的“正常人“靠近了一点。
因此刚才底邸过来动他的时候,一向讨厌跟别人离那么近的他破天荒的没有抗拒,没有拒绝。
但不知道怎么拒绝的同时,他同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
因此他只能在那里僵硬的坐着,沉默的坐着。
事实上就连跟底邸的每一个对话,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那样说对不对,是不是不好。
尹究不知道自己刚才做的对不对,但他在这些方面,甚至连个是否对错的标准都没有。
他索性不再想了。
他觉得自己再想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