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壁上天梯似的路总算走到尽头。上来之前沈湛澄说这一段不长,实际上有多长不知道,但感觉上仿佛走了半辈子。
到现在,梁暮云已经对沈湛澄的行事风格颇有了解。与他所预见的情况完全一致,此前沈湛澄还说“上去之后路好走得多”,这一句同样是胡话。
履巉岩,披蒙茸,辗转攀援向上,拨开最后一丛灌木,远远看见法云寺的院墙。
转过院墙就是山门。月光下山门开着半扇,门边立着一个僧人。
两人走上前。梁暮云对僧人深施一礼,僧人于是还礼。
站起身来,梁暮云笑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您是活人。”
僧人不解,只望着他。
梁暮云说:“这一路走得我魂飞魄散,老远看见您,还以为地藏菩萨接我来了。”
所谓“魂飞魄散”是揶揄沈湛澄的玩笑话,另一面又是夸赞僧人相貌庄严。
僧人身形峻拔高大,相貌极有清贵气,闻言会意含笑, “我叫觉尘,法云寺的住持,之前同沈老师见过。想必您就是喻先生。”
梁暮云说,“我是。觉尘师父,劳您久等。”
觉尘说,“两位请随我来。”
来意万语千言,到此竟再无一句。
禅院幽深,回廊九曲。大雄宝殿前有灯长明,烛火随风摇曳,星星点点。和尚走在前,梁暮云与沈湛澄跟在后。厚重僧衣袍袖因步伐鼓荡,威仪堂堂。
梁暮云轻声对沈湛澄说:“没有什么事要问我?”
沈湛澄说,“没有。”
走到一扇黑漆木门前,觉尘抬手轻轻敲门,里面无人应声。片刻后再敲,门后一声“进”,声音轻而飘渺,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门缓缓开,房中昏暗,近东窗一张紫檀木大画案,案上散放着笔墨纸砚,白瓷色碟。林薇背对画案抱膝坐在一张圈椅上,目光落在西窗墙下。那里倚墙放着一幅画,绢地,以木框绷平,旁边左右各放着两盏烛台,鎏金黄铜质地,上嵌多宝。
烛火照着的画是一幅罗汉讲经图。画上千丈阴崖,苍松百尺,其间坐一老僧,相貌清古,着泥金袈裟,手指虚空,顶上现出圆光。另有一番僧跪在地上,双手合掌,十指相插,髡发虬髯,眸光炯炯,其身侧更有一只斑斓猛虎五体伏地。
觉尘轻声问了一句:“这就画完了?”
“画完了。”林薇不看他,只看画。半晌转过脸,先定定看了一会儿沈湛澄,终于望向梁暮云, “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梁暮云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有一瞬间他觉得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流遍全身,汗毛战栗,毛孔微微张开。像是源于激动,又似乎有说不清的恐惧。
正如那理应是刘松年的罗汉图,但那当然不是。
做旧是名家字画仿制的最后一道工序,少有人见过经历做旧工序之前的仿品,这一点梁暮云或许例外。但是凡夫俗子仿作者众,乱真者少,其成品做旧之前纸、色簇新,就更显出“假”来。非但是许多流转于藏家之手、现身于拍卖行之中的所谓宋元名家之作,乃至于博物馆中一些标记“传”为某人所作,或者干脆不曾标明的东西,也有许多是晚近匠人的仿制。之所以能够骗过一行家里手的眼睛,悉赖做旧这一环节。而眼前簇新的带着毛刺的松木框上绷着的簇新的黄绢,其上所绘制的人物树木,山石走兽,既精且静,清贵高古,堂皇富丽。
梁暮云默然站立,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对于梁暮云这样的行家而言,这种未完成的状态所带来的震撼远比看到已经是成品的仿作大得多。它明明是新画成的,有全新的热气,却俨然南宋画院的卓然气象,断不可能出自今人手笔。
可仿画的人不仅还活着,而且近在眼前。
林薇穿厚重灰色棉旗袍,两手交揣在袖筒里,仍抱膝坐在那儿。木簪子挽着她的头发。火光下她的脸色仍是冷苍苍的白色, 像是蒙着房间内已经熄灭的炭火炉中的灰烬扬起的烟尘。
沈湛澄望着她的时候,她正静悄悄地看着梁暮云。时而端详,时而打量,像是品鉴他的模样,又像是玩味他的神情。
那样子十分不像看一个人。
许久之后,林薇的目光终于转回落在沈湛澄身上。
“最近我总想起你来。你来了,我真高兴。”她说着,指指梁暮云,又道,“人是你带来的。你心甘情愿给他带路,可他的来意,你知道多少?”
沈湛澄说:“他来找陆雪卿的后人。”
林薇扬扬眉毛,“听起来他倒是没骗你太多。”
话到此间,梁暮云终于动了动,他向前走几步,站到画前再看。继而将画前的烛台移开,只举一只在手里,照着画作细细端详。
火光跃动,照着画上的罗汉和猛虎的斑纹,也照着他浅褐色的眸子,照出他的面孔上明与暗的分界和握着烛台的指节的阴影。明明灭灭间依约可辨认出烛台上浮雕的龙凤莲花,瑞鹤祥云。
林薇忽地笑了,对沈湛澄说,“你瞧,他不肯上当了。”
梁暮云仍举着烛台看画,却说,“你年纪还轻,能骗我这么久,已经是好手段。更在临摹仿造之外的手段。”
“临摹仿造,算什么手段?”林薇说着,看沈湛澄, “临摹仿造,这四个字要分开念。临,摹,仿,造,是通常认为的书画造假的四种方法。临是对着真迹临写或者临画,也叫对临;摹则是将比较薄的纸放在真迹之上双钩描形。这两种手段最早并非是为了造假。比如书法,最有名的兰亭序,就既有临本,又有摹本。在唐代,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都曾有对临的兰亭序存世,而内府的栩书官冯承素虽不是书家,却留有一个双钩摹本,后世也称其为‘神龙本’。绢存八百,纸寿千年,古时候的人没有照相机,电脑和彩色喷绘,要流转和保存兰亭序这样的神品,临与摹是必要方式,摹尽其形,临存其神。但是技术发展到今天,要想复制已经有的东西,办法太多了。博物馆里传世的东西人人见过,复制品比真的还真,不值钱。至于‘造’,就是附会名人的无中生有。有时候为了这种无中生有,不仅要附会名人,还要再伪造一份文献来佐证这种附会。这样的名堂古时就有,近代更多。尤其是原本不是书家画家的人,他们的手迹附会起来也不要什么功夫,只消头尾多攀扯几个人,就成为半懂不懂的外行的眼里真的不能更真的东西。你若去逛逛文玩市场,准能看见这样的笑话。张宗昌,阎锡山,冯玉祥,孙传芳,半部近代史,一上午都找齐了。还有的比如说唱戏的梅兰芳,他的字画也很好,但毕竟不是大家,对于有些功夫的人来说,造起来就容易,也容易骗过一些人的眼睛。”说到此处,林薇顿了顿,“听懂了吗?”
梁暮云弯腰放下烛台,两手揣在衣兜里,缓缓踱回二人中间,看一眼林薇,“我同他讲过一些。”
林薇的眼睛长而含光,嘴角微扬,“那以沈老师的悟性,应该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梁暮云说:“临摹仿造,单单留了一个‘仿’字,不说了?”
林薇说, “这个最要紧,所以最后说。所谓‘仿’,所‘仿’的是真迹的笔墨、风格和画面结构。无论是‘临’还是‘摹’,都要以已经存在的作品为基础,而‘仿’则更像是将原作者的作品中的笔画、布局、图像打至散开,再重新编码。它要求仿画者对所仿之人的作品极为熟悉,才能在其现存作品的基础上重新再造。可辨别仿作的关节也在这里。正因为仿制者只能学习名家已知的现存的作品,所以仿作的笔墨、风格、结构都极易与名作雷同。若任运自心,则终究不似。世人皆知张大千仿石涛的手笔,但张大千笔力惊世,终究只是画家,他与石涛同有阔大气象,但就像同下一场雨,但春雨只能下在春天,秋雨只能下在秋天。通常的看法,张之气象丰润,石之气象超逸,这种区别是时代塑造,不是人力能够企及。而若求极似,则其必僵硬无光、形聚神散,既无气韵,罔谈生动。
王原祁的《晴峦晓翠图》,吴镇的《洞庭渔樵图》,沈周的《秋江送别图》,王时敏的《山居图》和唐伯虎的《落花仕女图》,之前我寄给他的五张照片,就是下在春天的秋雨,下在秋天的春雨,冬天的蝉,六月的雪。”她的睫毛很长,掩住眼底睥睨自矜的得色,“常言道,灯下不观色。陆家的本事我没能学会,可是看画的时候,灯光,角度,氛围,任何一个要素都会对观者的判断造成偏差。
我所画的东西,站远了看不出破绽,站近了,站到正面来,总会觉出还是又哪里不同。归根到底,还是不够‘真’。心理上你但凡多一点警觉,也该知道这是文物交易当中常用的伎俩。好在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以我的笔力,所有的办法都用上,能骗你多久。”
梁暮云轻轻摇头,“你费尽周章把我带到这里,不可能只为这个。”
林薇闻言一笑,眼底得色更浓,目光扫过觉尘和沈湛澄,回到梁暮云身上,“二位不如回避一下,我有话要跟你们这位梁先生单独讲。”
觉尘于是对沈湛澄说,“沈老师,随我来喝杯茶。”
沈湛澄与觉尘退出房间。他站在回廊上,看着觉尘缓缓掩上黑色的门。夜色更浓,风更冷,殿前佛火更稀。觉尘不再走在前,而是走在他的身侧。僧人低头,走得不快,默然无语。他时而觉得觉尘完全像一个和尚,时而又觉得他完全不像。
想说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
觉尘说:“沈老师觉得,把他们两个单独留在那里,看上去不是个好主意。”
沈湛澄说是。
觉尘说:“沈老师担心会发生什么?”
沈湛澄说:“很难不。”
觉尘不语。
沈湛澄想一想,又说,“可是看来如果一定要发生什么,拦得住今天也拦不住明天。”
觉尘没说话,轻轻叹一口气,像是同意。
茶室其实是住持的禅房,里外两间,外间用作待客,去年冬天时候喝茶就是在此处。当时雕花窗棱上落了雪,隔着玻璃能看见窗外同样积雪的松竹。
觉尘用银壶烧水,“去年冬天我们一起喝的是什么茶,沈老师还记不记得?”
从没想要刻意记得的事,这样一问,沈湛澄却觉得当时发生的一切如在目前。
“像是岩茶。”沈湛澄说。
觉尘说,“那今天也喝岩茶。”
茶席是长条桌,两侧相对各安置三只圈椅,去年时候沈湛澄与同林薇的那位兄长相对而坐,其侧才是觉尘,而林薇即使捧了茶杯,也只在远处卧榻上坐过片刻。如今觉尘仍坐在原来的位置,沈湛澄的目光落在对面的空椅子上。
觉尘说:“小微对你说,她叫林薇?”
沈湛澄说是。
“她也姓陆,本名叫陆探微。”说到此处,觉尘顿一顿,像是看沈湛澄的反应。沈湛澄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等他说下去。
觉尘于是说,“陆探微是南朝画家,与顾恺之,张僧繇和曹不兴合称为六朝四大家。唐人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将他列为上品上的第一。”
沈湛澄愣一愣,“如果我没理解错,她是陆雪卿的后人。”
觉尘默然示是。
“陆雪卿的后人,给女儿取这样的名字,多少有些……”沈湛澄一时拿不准措辞。
觉尘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也很不喜欢,因此天天给自己改名字。仅仅是我知道的就有七八个。非要说的话,林薇这个名字用得最久。她哥哥去世半年多,这个名字一直没换过。”
房间一时安静。
夜晚窗外漆黑如墨,不见松竹,亦不见雪。空椅子上像是存留着故人的旧影子,虚幻又真切。
水新沸,觉尘冲好茶,为沈湛澄倒一杯,一切也像去年。
捧起茶杯,温热呵手,香气在鼻尖缭绕,啜一口,似乎也是去年的味道。
觉尘说,“有样东西给你。”
沈湛澄望着觉尘背对自己面对整壁书橱翻拣,搬动纵横堆叠的典籍,抽出一个八寸的相框,取过一块净布擦拭之后方才给他。相框中是一幅绘在白卡纸上的秀丽笔人物侧像,整幅画只有三根线条,每一条线都圆转无折,像自天空中飘荡着降落。人物未着五官,面目却极清晰地在虚空之中呈现,以至于沈湛澄可以一眼认出自己。
款识:沈湛澄先生小像 庚子冬月初五日 陆青昀绘
觉尘说:“他送你的。”
相框握在手中,沈湛澄一时默然。
“落款是自己的名字的画,他一辈子只画了这一张。只有你有。我没有,小微也没有。”觉尘说的时候微微笑,笑里有一点意气,也不像个和尚,“我同他认识有十几年了。那个时候我还是在家人,甚至也没结婚。父亲过寿,我出差路过梁溪。运河桥附近有很大的书画市场,有集市地摊,也有商铺。新建的仿古建筑里的商业街,你知道的那种样子。他的店铺在二楼上。楼梯曲曲折折,我当时看着,完全没想过要走上去,不知道怎么的,两只脚莫名其妙就走了上去。进到他的店里,里外两间,都不大,挂着几幅老画,玻璃柜子里摆着玉器文玩,最早的也不过是清的东西。没有太精致贵重的。要走,他叫住我,问我想要什么。那个时候他样子与你见到的时候差不多,再健康结实些,但同样是瘦的,戴一副圆玳瑁眼镜,穿灰色棉袍,围青色围巾。他自年轻时候样貌就没怎么变过。那时候也是冬天,空气不好,他坐在窗边上,端着的茶壶冒热气,眼睛透过眼镜看我,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笑还是不笑。我当时只觉得觉得这人长得有些古怪相,要走。他叫住我,问我想要什么,是不是送人用,这一问等于猜对了一半。我说家里老人过寿,想找幅画做寿礼。太老的好画价格太高,价太高则失去贺寿的本意,但若是不够好的却也没必要。最好有建国后的名家,笔力足,气象新,老人更容易喜欢,价格也会合适。他说店里有现成的,只怕品相不够达到我的需求。家里倒收着许多还不错,但没来得及装裱。山水人物花鸟,尺寸大小,色彩风格,让我大致开个要求,他好拿来一些让我挑。我想起父亲之前曾提到过喜欢林大师的画,就多问了一句。林大师的画少而价昂,我这样说多少存两分为难的意思,想他若说没有,我也就立刻走了。可他只点点头,说林大师人物翎毛皆擅,前几天刚巧收了一张,问我愿不愿意看看。这样一说,我没有不看的道理。我仍然记得他当时仍然叠脚坐着,动也不动,头也不低,反手从他靠着的书案底下抽出一卷画轴。我解开丝带,打开来看,正是林大师的骑虎女仙。骑虎女仙是林大师最擅长的题材之一,市面上并不多见,他手中的那幅像是其中上品。我看一眼就觉得定了。问价钱,他大笑,让我再仔细看看。这样说的意思就是提醒我画不真,我细看那幅画,总觉得真极了,看不出问题,好久才意识到画上有款,但没有印章。这么明显的错误,我却完全没能发现。他说林大师三年前去世,去世前受中风折磨十余年,不再作画。但小他三十岁的夫人如今还在。把画拿到他家,让林夫人盖上印章,再与林夫人合影。这样将画作连同合影一起赠人最为妥帖。至于价格,就按没有印章的来算。只有一条,那就是去见林夫人另外有一个价格。钱不是给他,是给夫人。”
沈湛澄说:“那画是陆青昀自己画的?”
觉尘说是。
沈湛澄说:“我还以为他们这样的人只仿古人的作品。”
觉尘说:“很多人这样认为。其实——”
其实什么,觉尘顿一顿,没再说下去。
觉尘说:“科技昌明到今天,一幅画上最容易伪造的部分就是印章。所以事实上重要的不是画,而是林夫人。那幅画至今还挂在我父亲的书房里。后来有这样的往来我也都找他,渐渐就熟了。对于字画我懂一些,称不上专家,觉得他画谁像谁,很有特殊的才具。至于这种才具究竟到什么地步,也是很久才搞清楚。”
沈湛澄想着梁暮云说过的话,“你的意思是,这是一种仿造却完全无法被鉴定证伪的才具?”
觉尘说是。
顿一顿,觉尘又说,“后来有一次遇到小微。”
沈湛澄听下去。
“那时候我们熟了,我偶尔来梁溪,就在他店里坐着聊天,有天下午进来一个小女孩,细瘦伶仃,黄毛丫头样,我还以为是他的女儿,谁知他介绍说这是他的小妹妹。小微说,爷爷让她来拿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我现在倒是不记得了。我随便与她说话,问她怎么不去上学。她也不看我,说今天不上学。那时候正是下午,没多久,楼下忽然一阵喧哗,走廊里也吵吵闹闹。店在商业街里,左右商铺有的是书法绘画才艺班,也有补习班,跑来跑去的尽是背着书包放学的小孩子。在那个时候我就猜到了什么。怎么猜的很难说清楚,但是我觉得既然青昀是个怪人,或许他们一家人都怪。家里的小妹妹不上学,这或许也是可能发生的事。我仍然记得,小微一眼也没看外面跑来跑去的小孩子。她脸上淡淡的,站在一边,也不再理我。等她哥哥把爷爷要的东西给她,她拿着就独自离开了。”
“这听上去可像是犯法的。”沈湛澄说。
觉尘说,“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小微也上学,只是不太去。一个星期里面去三两个半天,对老师就说身体不好,常跑医院。如此跟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熟悉,剩下的时间都在家里由爷爷教她。”
沈湛澄说:“教仿画的技艺?”
觉尘点点头,“这种技艺必须要从小练习,虽是家传,但传人是否合格,不同阶段有不同的考试办法,最晚到十四岁,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再往后就练不成了。”
沈湛澄想到刚才林薇与梁暮云说的话,想到林薇应当是没练成的那个。
觉尘像是明白他的意思,说,“陆青昀说过,小微是天赋很高的孩子。至少高过他。爷爷在小微十二岁那年过世了。老人去世之后,陆青昀坚决地不肯教她。为这件事,我看着他们兄妹两个吵了许多架。小微的青春期……真是过得乱七八糟。有几年小微坚决地不见他,甚至要我在中间传话。”
“为什么?”沈湛澄问。
“为什么陆青昀不肯教她?沈老师,你来想,照常理,这样通神而欺世的技艺,怎么可能没有代价?”
沈湛澄心中知道,他说得是对的。
觉尘说:“其实她几乎就是要会了,只差一点点,点破是很简单的事。陆青昀虽然不再教她,但小微那时候抱定一个心思,就是陆青昀早晚会给她捅破这层窗户纸。于是事情就这么拖着,拖到去年。”
沈湛澄说:“拖到陆青昀的身体出了问题?”
“他的身体早就有问题,让他去看医生,他绝不去。与其说是讳疾忌医,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对待人生的选择。到不得已去查的时候,医生的结论是已经没有医治的必要。”说到此处,觉尘顿一顿,“意料之中事。”
沈湛澄说:“谁的意料之中,他的还是——”
觉尘说:“我的意料之中,但想必也是他的。直到那时候,他和小微仍然不怎么说话。小微在外面读大学,寒暑假宁可留在宿舍也不回去,过年的时候呆上两天就走,兄妹两个,年纪差了二十岁,这么久了,竟然还像是水火不容。事情发生之后他只通知了我,他清楚自己时日无多,让我替他处理临终事宜,安排身后事,等一切妥当再告诉小微。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他早就心意已决,是要把这门技艺带走,因此不会给小微任何机会。我能明白他的用意,但却不能认同他的做法。于是和孙师姐再三商量,一来事情还是必须要告诉小微。他们彼此是唯一的亲人,最后一面不见,最后的话不说,往生者心中未了牵挂,生人心中也难免对此怨怼,怨结不结,徒造新业,对两人都不利。二来,我们决定把他接到山上来休养。他所需要的东西已经不多,最需要的如果是清净,那这里刚好就有。简易的姑息治疗手段,在这里实施起来也不是太难的事。”
沈湛澄心中清楚,所谓“简易的姑息治疗手段”即使在安宁疗护场所,要妥帖安排也并非易事。 能让一个处于疾病终末期的患者在如此远离尘嚣的山间安详离世,所要调动的力量与要安排周详的工作可想而知。世间似乎少有绝对的方外之人。
觉尘继续道,“孙师姐你刚刚见过的,就是停云馆的老板。她是我在俗家时候的夫人,这些年寺中多仰赖她护持。你见到陆青昀的时候,他其实在这边住的并不久,甚至于非要说起来,小微还要先到几天。让我想不到的是,自始至终,兄妹两个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妹妹想听到的话,做哥哥的一个字也不说。至于哥哥想叮嘱妹妹的——我想他终究没有什么话对小微说,那个时候的陆青昀,看上去倒像是已经放下了世间的一切,无论是绝学还是至亲。”
沈湛澄说:“林薇还小。对陆青昀来说,能在这样的时刻有这样的境界是了不起的事。可是对做妹妹的来说,这未免有些绝情了。”
觉尘点点头,“你说得不错。他去世后小微很长时间都住在这里,现在也是。她这样流连不去,是因为她觉得,最后能点破她的那个关节,我一定知道。也是后来我才想明白,山居侍疾的那段时间里,她早已不希求从陆青昀那里得到什么最终的指点,某种程度上,这并不是说她与她的哥哥感情不深,但是她其实是在等陆青昀死。只有陆青昀死了,我才有可能把她想知道的说出来。”
沈湛澄说:“所以,她想听见的关键的窍诀,你真的知道?”
觉尘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过一张纸,写下四行六个名字。
陆雪卿
陆宗白 陆宗熙
陆知非
陆青昀 陆探微
写完后,他又将每行为首的名字用一条虚线连了起来:陆雪卿——陆宗白——陆知非——陆青昀。
觉尘说,“这是陆家的祖孙四代。这四个人的排列顺序便是陆家技艺传承的顺序。陆雪卿生陆宗白和陆宗熙,陆宗白生陆知非,陆知非是陆青昀和陆探微的父亲。刚才小微提到的那五幅画,也就是她打印成照片寄给那位梁先生的,其实都是陆宗白的作品。陆宗白死于1960年,时年四十四岁。据我所听到的,陆青昀所转述的陆宗熙对这件事的回忆,他就是在画完这五幅画之后暴病而死。陆宗熙的原话是说,心血耗尽,形销骨立,吐血而亡。也就是说,陆青昀和小微口中的爷爷,其实不是陆宗白,而是未能传承陆家的技艺而活下来的陆宗熙,也就是说,他事实上是陆知非的叔叔。在小微两岁的时候,陆知非因为重症肌无力去世,是以陆青昀的记忆里还有对他的印象,小微则完全没有。今年春天,农历六月时候,陆青昀死于癌症。陆家的每一位传人都十分稳定地在四十多岁的时候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未受传承的陆宗熙活到了八十开外。在中年患恶疾离世,就是传承这种技艺的代价。如果用更直白但骇人听闻的说法,也可以这样说,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是在用自己的命画这些画。画的越多,死得越快。”
有一个念头从沈湛澄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觉尘的叙述中隐藏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疑问。这个疑问如此明显,却因为过于巨大而让人一时难以看清,继而难以描摹,乃至不可抓握。退而求其次地,他问出一个指向性更明确的问题:“陆宗白殚精竭虑地画那五幅画,画得真正做到了乱真,却要故意留下如此隐晦又如此明确的印记。可见他所画之时情非得已。我猜,这五幅画是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或者说,这五幅画只能同时给一个人——这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