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然想要走出桃花镇,想要神仙机缘。
可那位年轻道人与他说得很直白,每一个地方的气数都是有限的,这座桃花洞天每隔二十年温养出十位修炼胚子,已是极限。
齐氏兄弟、姚翩洲,已去三人,听闻四大家中的孙府与李府也得了一份机缘,而周自然,显然还未得此方天地的青睐。
年轻道人也讲过,他福浅缘薄,要敢抢这机缘,必有性命之忧,结合今日事情看来,他虽然还未死去,可丹田根基被毁,三日之内若无巨大机缘,此生便再别想走出这桃花镇。
这是否上天给他的警告?
这是不是代表着,他要是再执迷不悟,便要永诀天地,告别人间?
不,周自然不是个会甘心认命的人。
孤苦无依成就了他的早熟与独立,长久的独自生活,让他深刻地相信,好处不会平白无故落在手中,想要,便去争取!
丹田根基被毁,也许是此方天地给他的警告,可“三日之内得巨大机缘”,何尝不是另一个机会?未必就不是此方天地给他的考验!
想要,便去争取!
哪怕要抢这桃花洞天的气数,也未尝不可!
抱着这个心思,他走出了周宅。
……
……
平安巷在普罗街边,整条街住的大抵是平常人户。
衔接普罗街的,是财运街,这里除了一些家底殷实的人家,更多是镇上的铺子、私塾、小肆等等,在财运街街道的中央,还有一棵老桃花树。
此刻天色颇晚,乌云遮月,附有小雨。
桃花树下,有一架单马车轿。
车轿中走出一位背着行囊的青年,他朝老桃花树拜了三拜,转而看向镇外不远处的天际,那儿积云浓厚,压的下方一座寺庙黯淡无光,有个被他视作兄长的人物在那里,可他却不得相见。
他是桃花镇上姚县令的独子,姚翩舟,作为县令之子,桃花镇第三位夺得机缘的人,他自然通晓许多内幕。
他知道陈氏逢大难,也知那位被他视作兄长的陈岐山到此挽救局势,可他没办法出手,因为父亲强令他今夜出镇,往长安去。
姚翩舟心知肚明,父亲如此做,是想自己远离此是非,莫要一个冲动卷入旋涡之中。他有些责怪父亲,因为父亲从前也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而这些年的劳累,似乎将他的锐气给磨平了。
他真的很想替陈岐山出一份力。
“少爷,上路了”,轿上的老车夫催促道。
姚翩舟点了点头,他终究还是能力太小,就算他插足进去,又能如何呢?莫说扭转局势,怕更容易给姚家增添麻烦。
忽的,他发现不远处的牌坊下站着一道身影。
此时大多街邻都已入眠,姚翩舟自然疑惑,便想要问个究竟,却有一阵风吹来,拂下那人的莲蓬帽,露出一张可爱的面容。
好别致。
姚翩舟愣在当场,饶是饱读诗书,此刻却只能找到三个不那么巧妙的字来形容那人。
她是个少女,年纪比自己要小上一些,也就十五六岁,她的秀发被莲蓬帽压得有点塌了下来,随风而过,根根青丝拍打在脸上,使那张精致的面容又多了几分寂寥。
但她真的好可爱,特别是回首看来时,那张脸,只让人觉得满口子都灌满了蜜饯!
被她这么一看,姚翩舟傻笑间一个不稳竟踉跄倒地,这才感到自己盯着她看了许久,总归不礼貌。
正要起身道歉,却见眼前阴影一闪,那少女竟瞬间从三五丈外的地方飘了过来!
而她的眼神,已是变得冰冷,神情更是充满寒意。
……
若是这位姚翩洲被当场毁去根基,那信念顽强的周自然将其承接下来,倒也是有可能的。
兴许就是周自然的顽强信念,让此方天地起了恻隐之心?
不,天地不仁,当以万物为刍狗。
天道最无情,也最公道,从来不会怜悯任何人。
……
姚翩洲吓得大叫一声,身子再次不稳,倾斜之际幸有一只手掌托住他的肩膀。
抬头看去,只见私塾的老先生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此刻正一手托着他的肩膀,一手按住了少女的莲蓬衣腰间位置。
这位老先生,保住了姚翩洲,也保住了一份机缘。
“他不过多看了几眼,何必?”
少女冷哼一声,单脚点地,一个倒跃落在丈外。
她解开莲蓬衣襟,月色之下,就见她里着藏青色的胡服,手掌抵着腰间悬挂的环首刀,那长刀的刀柄黑底,缠有红丝,刀鞘呈墨色。
一身装束不见仙家风流,却有股说不尽的江湖豪客之意味。
这种不羁,这种潇洒,这种豪迈!
她可是女子身,还是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的少女!是个生得十分可爱的少女!
姚翩舟真是呆住了。
“你还看?”她的声音十分柔软,就像坠入了云团,略有反响。
她搭在刀柄的手轻轻一推,几乎就在她手动的前一刻,私塾老先生先手一步,信手一指,以自身为方圆的三丈地,立即有股无形的气流笼罩下来,隔绝天地。
也就在下一刻,少女推出一截刀刃,姚翩舟只觉浑身有股压力逼来,叫他呼吸亦难。
少女目光扫了扫四周,知道老先生适才施展神通,已遮掩了此处气机,如此正合她意,若是闹出动静引来了其他人,倒也是桩麻烦事。
于是,弯身弓步,作拔刀架势。
老先生笑意温和:“你可知道我是谁?”
少女眯眼而道:“陆清风。”
老先生挑了挑眉,又问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女不假思索,立即答道:“大唐十三洞天之一——桃花洞天”
老先生捏了捏白须:“有趣。”
一方镇使,坐镇一方洞天。
进入此方小天地,凡修士者无不处处受制,诸般不畅,非但难以施展玄通妙术,便是法器符箓亦失去作为,只因为洞天福地中有人以天地施压。
这人,便是一方镇使。
这人,便是这位私塾的老先生,陆清风。
对于这些,少女都很清楚,所以此刻体内的不畅,她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咬紧虎齿,将刀刃推出半截,体内气河立即反向逆流,浑身颤抖。但她没有停下,威势半显,由内而外,似有无穷气息肆意彰显,萦绕不去。
并非妙法,亦非方术,刀意而已。
陆清风将姚翩舟护在后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女。
作为荒原魔族的身份,竟然能潜入中原腹地,已称得上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这座洞天,虽是唐国所有,可此方小天地已经到了分崩离析之际,又没了禁制,我便进来试试机缘了。”
陆清风指向牌坊下那块竖木匾,问道:“你很喜欢那四个字?”
少女并不回话,或者说,她已经回不了话。
就见她忽然猛地将刀推回刀鞘,体内痛苦,脸色难看,但她最后却是笑了,露出一颗虎齿,很是可爱。
她俯身一个前冲,同时右手紧握刀柄,疾步间猛地抽出半截
陆清风目光眯起,心中赞赏不已,他看准时间,抬袖间已是引出两道罡风,可少女却忽然消失了。
“放肆!”
一声沉喝,与早些时候出现在周宅里的声音如出一辙。
陆清风呵斥之际,已朝后方看去,就见少女的左手也握住了刀柄,双手齐作力,将最后半截刀刃也拔了出来,向着姚翩洲,猛地斜上勾出一道月弧。
一瞬间,似有无穷气息聚于刀身,凝成万物退散之力。
一瞬间,又似平平淡淡,并无华丽,只是刀光灿烂,似胜月华而已。
这一刀丝毫不花俏,亦看不出有何大神通。
陆清风以指作剑,挑起一阵清风拂衣,巧妙化去第一刀进势,在少女施出第二刀之际,他已抢在她身前,施以巧劲,反手夺下长刀。
刀脱手,气意未收,周遭立即泛起圈圈涟漪。
落刀处,再无身影,只留下一裂丈深沟壑。
少女站在老桃花树下,调整呼吸,百感交集。
有失望到绝望,也有惊喜到释然。她败了,但不是败在修为的高低,而是技艺差距。
陆清风牵着姚翩洲,站在牌坊前,看着少女脸色的变幻:“悟性不错。”
他借浓浓的月色,打量着手中那雪白的刀身。
此刀极重,握感恰好,弹指又有声,他的目光就如赏着一件绝世奇珍,充满好奇。
忽而,他回身抬头,看向竖匾,将环首刀抛了上去,衣袖一甩,就见那牌匾四字似有灵动,竟散出四道气体钻入刀身之中。
气,震,雷,池。
陆清风又送去一阵柔风,长刀横飞,落在少女身前被她接过,只觉似乎又重了些。
“匾上的字乃刀痴柳鸿所撰,其时正是他盛名之初,是一刀连挑七山十二派的轻狂霸道,是行遍千山万水的桀骜,此刀能将四字承载下来,属实不易。”
少女闻言,却是鼓起腮帮,满脸委屈,她手腕作力,掌间一松,竟将手中长刀掷去,落在陆清风身前,斜斜插入地中。
刀身微弹,传有低鸣,对主人的决绝,似乎有着不解。
她跺脚骂道:“这不是我追求的大道。”
陆清风露出一丝讶异,他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是那般毅然,他甚至开始觉得不可思议。
“你知道,你放弃了什么吗?”
“不是我想要的,再好我也不会要。”
“名名是一介魔族,谈什么大道?”
少女闻言,回首看向陆清风,四目相对,却丝毫不退缩,语调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
“你呢?若论正邪,你原本道家子弟,为何又转了儒家?儒又谈法,对了,你的名气在荒原也是备受赞誉的,你是正义凛然的名士?还是虚委以蛇的伪君子?你的大道,又是什么?”
“你师承何人?”
“关你屁事!”
陆清风目送少女远去,原地沉思许久,直至姚翩舟喊了他几声,方回过神来,似乎把一些事情想通透了,看向老桃花树上的黄雀,笑意之间,面容不禁多了几分红润。”
他拍了拍姚翩舟的肩膀,将其送上车轿,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老车夫。
“一路上拜托了。”
“师兄,那只猴妖……”
“我会处理。此方小天地崩塌之际,内外多方势力有所图谋,倒是你得小心些。”
“好。”
老车夫跳下马车,挺直腰杆,朝陆清风恭敬作了个剑状揖礼,亦不再多言,策马往南门去了。
姚翩舟掀起幕帘,陆先生便抬手挥了挥,笑着与他道别。幕帘垂肩,他站在车上,深深作了一个儒家揖礼,随之遮下幕帘,不再顾盼。
陆先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就算父亲堂堂县令,在他面前亦要卑躬屈膝,就算陈德齐堂堂太守,在他面前亦是毕恭毕敬。
先生是大唐十三位一方镇使之一,官居一品。先生是集道、儒、法三家学问的大学者,修为精深。
陆清风看了眼老桃花树上的黄雀,转而拔出地上环首刀。
刀身轻颤,阵阵低吟。
似乎对于并非主人的他,不太喜欢。他拍了拍刀身,突然笑了起来,牵起脸上皱褶。“这座小镇马上便要不太平了,好好护着你的主人。”
话落,长刀似有感应,颤鸣有加,对陆清风的抵触陡然消去,似在作誓死守护主人的慷慨激词。
陆清风满意地点了点头,掌间推去一阵柔风,将环首刀插入老桃花树下,然后先是看向树上的小黄雀,不经意间又朝平安巷的巷口瞅了瞅,遂只身离去,负手而行。
“好一个大道!好一个大道。”
正当此时,周自然一脸怒意地走到了平安巷口:“去你娘的歪道士!滚他妈的拿刀姑娘!”
从周宅门前走到平安巷口,他已是第九遍重述。
然而这次的话刚说完,却见前方一道阴影铺来,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撞上了一位姑娘。
她外被莲蓬衣,内着藏青色的胡服,腰间悬挂一刀鞘,空空如也。
她的脸色苍白,显得十分虚弱,然而没等周自然问上话,便被她不知从何处抽出的刀子抵在脖子旁:“噤声!带我去个安全的地方!”
这漆金的刀子华丽得紧,也可怕得紧。
……
有个道士信手游街,嘴边哼着曲儿:“凡事莫管呀莫要管,不管不顾呀即是大善因果,善因果,眼不见为净呀,不见为净。”
他跳步间来到吉利巷,却见得一对“年轻眷侣”正藏于暗处,悄悄盯着一位在巷中溜达的黄袍老道。
年轻道士心中暗骂一声,一边叨叨着“看不到我,急急如律令”的胡话,一边快步退去,然后爬上了一处墙垣,绕过几间破砖烂瓦的无主宅,来到财运街附近。
他瞄了一眼老桃花树,又四处张望,眼看无人,不由哈哈一笑跳了下去,随之大摇大摆,负手哼着歌谣,往平安巷走去。
任他雨打风吹去,我有逍遥自在履。
不管不顾,即是大善因果!
“谁叫尔等惹怒那狐妖……不过此事也是必然,想当初陈氏刻意向朝廷隐瞒狐妖,就已为今日祸端埋下了因果。如今既然你这小天地的崩坏已无可逆反,再多破事也就与我无干了,哼哼,哎哟。”
逍遥自在的年轻道人刚拐入平安巷的巷口,便撞上了两道身影,他如临大敌,可说是扎稳马步,屹立不倒,却苦了被他这么一撞的俩人。
一个是持刀挟持周自然的少女,身软体虚,本就没什么力气。
周自然搀着少女,这么一撞却是双双倒在街边,如此倒也无碍,殊不知那少女意识不强,倒落之际竟将漆金的刀子插进了少年郎的肋间。
年轻道人有所察觉,当即狂拍额头猛跺脚。
他蹲身看了看少年郎,不正是当年自己给他算过一则死卦的周自然?
“咦?贫道算错了?原来姑娘不是把你砍死,是把你捅死的……”
话落,他再看趴在周自然身上的少女,显然已是昏了过去,年轻道士不知羞耻地在其胸脯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几眼,再看向少年郎的肋间,掐指一算。
“两肋插刀,义字当头,一肋插刀,大凶之兆啊……”
年轻道士看了一眼私塾方向,骂道:“陆清风你个老王八蛋,老子不管你这些破事还不行嘛?这么大一个因果砸来,不是逼着我管嘛,不管了不管了,老子不管。”
唠叨不停的年轻道人站起身子,一脸毅然地转过身,只是还没走几步,又飞快回身,一个大箭步赶到少年郎身前,捂住他的嘴巴。
“喊什么,不要喊!你知道现在这个地方有多危险么,你这一喊,又要来几段因果,那贫道可真是福祸未知了,周自然,贫道只是个修为极浅的小道士,你就放过我好吧?”
“最多我答应你,等你死后,我将你葬在你那气死人不偿命的父亲坟旁,再施展风水之术,将你家的坟地大改!改一个百年富贵局!”
“唉?你怎么又骂人?别以为捂住你嘴巴我就听不见你说什么!”
“周自然啊,怎么说咱俩好歹也算是朋友了,贫道真的担不起你俩这段因果啊,不管如何,你不要喊出来,就放过贫道好不好?说不定待会就会有人过来救你了,到时……”
年轻道人憋着一张苦瓜脸,话未说完,意识本就渐渐迷糊的少年郎却似乎被他捂得透不过气来,竟是晕了过去。
他看了看手掌,叹息一声,心虚地说道:“太过紧张,用力猛了些,我不是有意的啊周自然。”
“……”
“……”
少女跳下桃花树,老人的眼睛已然闭合,嘴角并无笑意,但脸色安详。
“最后这句话,你听没听到?”
说实在的,什么条约,什么镇印,确实不是她所重视,他足够了解她,又不够了解她,她答应他,多半是看在那张俊俏的脸与对人间的憧憬。
“你来这里,哪里是念着我。是想我念着你的好,替你福荫子孙吧……”
他确实为她做过许多事情,比如她个性直率,时常会闹出风波,每每都是他出面将事情按下来,为此遭受的苦头不可谓不多,又比如她险些与朝廷的镇令使撕破脸皮,若非他出面调和,许与那镇令使足够看重的好处,她的事情,早被捅到朝廷,日子怕难安稳了。
“但这些,都是你该做的呀,是你们占了我的地方,如何能有让我受委屈的道理?”
“可是啊,看在你凡事都为我思量一二的份上,我答应你便是了,福荫子孙可不行,我懒,推演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实在累,我以后不惹祸,给你们家招麻烦便是……尽量不惹祸,你理解我的。“
“你说,你一辈子兢兢业业,活得如此辛苦,是你年少时想过的日子吗?”
“也不知道你那些后世子孙,是否都与你这般好相处。”
人生若只如初见?
少女终于落下了她生平第一滴泪水,晶莹剔透,比清晨的露珠莹润多了,比夜幕下的雨珠悲伤多了。
……
……
待陈岐山回过神来,汗流浃背,衣衫都已湿透。
难怪他觉得那位青年十分眼熟,却始终记不起来,直到青年成了老人,他才终于想起——那张脸,在祖师嗣堂的先祖画像里见过啊。
他是冀州陈氏的奠基人,陈南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