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京的话，引得平地上的一众年轻修士纷纷侧目，观赏台上亦传来动静。
周自然有些愠怒，因为连玉京这话非但没有压低声音，甚至有意抬高了片许，他来长安，求的是安稳，求的是潜修，当是低调行事才是，最忌张扬。
连玉京一句话，却是大反其道了。
就听观赏台上传来阵阵私语，看且是张则文在解释着什么，只过半响，便见他探出个脑袋，指着连玉京便骂道：“你个娘娘腔忒多嘴！”
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遂也探出身子来，见连玉京神色坦然，便起笑意，只是当他注意到周自然的时候，目光却停留了片刻，脸色也微微有了些许变化。
这人看起来七八十岁，盘发于顶，道袍着身，拂尘在手，颌须垂胸，微笑间说道：“小友好生豪气，却是眼生，不知是哪家子弟？”
连玉京长眉一挑，他自是认得这长安城的袁天罡，想到自己容貌大变对方却认不出来，心中不由好笑，便拱手答道：“好说好说，在下阴阳家门生，京房先生弟子是也。”
袁天罡面色如常，心中却起了不少盘算，微微点头后，便向着台下朗声道：“各位都是长安才俊，无须太在意旁人的评点，将心思放到潜修上，在下个月的武考中取个好成绩才是正道。”
“是——”
众人齐声下，袁天罡拂尘一甩，便见场间野兽多是恢复意识，纷纷朝山间逃去。
“韩元正、齐才俊、齐才杰、秦鸿雪，你四人明早进宫面见陛下，今日游猎就此结束，大家散了吧。”
平台上顿时一阵耸动，众人转身离去时，多有向着周自然与连玉京指指点点。
观赏台上也有身影走出，一前一后两名皇室侍从正抬着一架小辇，轻步往御辇走去，里头坐着的想必便是大唐陛下。
只是周自然此时的注意力却不在其中。
哪怕是大唐的陛下，也没能夺去那个女子的光芒。
她随在小辇身边，侧耳间似乎在听小辇中的人说着什么，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周自然这边看来，便仿似忽起的轻风也只因为她这一回眸。
这一回眸，笑意即消，淡然的神情——便似轻风下的薄冰，平静而无情。
她的年纪与周自然这般无二，一袭衣裳色如雀翎，银冠下的柳叶眉弧度极好，衬得那双清澈的眼睛更具神采。
周自然正看得呆了，忽见她回眸不善，赶紧转移目光，正好对上了从观赏台走下的张则文。
只见张则文不停张口，周自然看了半响，才辨认出他的口型，竟然是——“温宁、温宁、温宁”。
这一晃神，她已随那位大唐至尊，入了御辇。
观赏台上陆续有人走下，相继养御辇走去，途中无不朝周自然与连玉京看来。
回过神来的周自然暗道不妙，真多亏了连玉京适才一番豪言，恐怕自己在长安的日子不好安生了。
张则文大步走向周自然，急切问道：“看清楚没有？那便是温宁！”
周自然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那位女子的身影，不由开口道：“难怪你说许多人奉她为仙子，真的好看，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比苏姑娘还好看。”
张则文闻言一愣，反是问道：“苏姑娘？苏姑娘是谁？”
周自然摇了摇头，他对温宁到底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想着她身上流的是兴许是自己的血，纯粹出于猎奇心思，想得见一面罢了。
自己的血若是流在这么好看的一位姑娘身上，当也不错。
他摸了摸怀里的婚书。
此事，就此罢了。
这是周自然心中想法，他真正好奇的是宁远侯，是周玉人，是路飞鱼，是曾经的旧事，是自己的身世，而非温宁。
“温宁那张脸是好看，身材亦是一流的，唯独性子古怪了些，若非她已拜入九宫，我当要收来作弟子的。”
“呸，你个娘娘腔逢人便要收入门下，可不见有一名徒弟在身旁。”
周自然显然已是习惯了二人斗嘴，反是低声问道：“宁远侯在吗？或者宁侯府的其他人在这里吗？”
张则文摇了摇头，答道：“只有温宁来了，大概是来陪陛下说说话的。”
周自然眉宇微皱，看来宁侯府还是免不了走一遭了，希望一如连玉京所说，宁侯府的人愿意以一座小明阁换他这纸婚书吧。
只是他又确实好奇，便问道：“小明阁是什么地方？”
张则文正要开口，连玉京却是说道：“大唐崇尚佛教，小明阁是长安城里唯一一处与道教有关系的地方，只方便温宁在九宫的同门前来探望时，有个居住之所。”
周自然点了点头，却不明白师傅为何想要住进小明阁。
“老爹！”
张则文的一声呼喊，将周自然从沉思中带了回来，只见一个肥胖男人正大步走来。
他的体态如孟尝，却要矮上许多，一身锦衣华贵得紧，手上饰品更是翡翠玉石，璀璨夺目，脸上笑容始终和蔼。
此人当就是张斗金张财神了，周自然略作思量，便拱手说道：“前辈。”
张斗金摆手笑道：“前辈不敢当，我又不是什么一流高手，纯粹家里有几个钱财，生意做得还可以罢了，你与我家掌柜儿相熟，唤我一声叔叔即可。”
连玉京在旁笑道：“难怪你家宝贝儿子如此臭屁，丝毫分不清长幼尊卑，你为人父，竟然称他为掌柜，怕是过份宠溺。”
肥胖男人双眼一眯，笑意未减，抬手问道：“这位是……”
张则文搭上张斗金的肩膀，低声说道：“老爹，这厮是连京房，败给我师公了，非但一身修为大跌，连容貌亦年轻许多！”
张斗金脸色微变，自家儿子一句话所蕴含的信息实在太多，他目中虽有诧异，抱拳间仍不忘笑意，只是见连玉京摇了摇头，便明白此处人多眼杂，怕是不想细聊。
“财神爷，你是打算走路下去还是走路下去？”
耳听另一处传来责怪话语，张斗金赶紧说道：“掌柜儿你委屈委屈步行下山去，带两位小友在长安逛逛，我先随陛下回一趟皇宫。”
说着，他已提起衣锻，大步跑向御辇，着急道：“别呀别呀，我来了！”
御辇腾空而起，直往长安城飞去。
张则文长叹一声，尤不情愿地跟着周自然踏上下山之路，只是他到底是体弱，走得当真狼狈，就算周自然与连玉京时常停下脚程来等他，却还是难以跟上。
如此走了半段路程，周自然与连玉京便遇见了拦路虎。
不是剑齿虎，是齐氏兄弟，还有韩元正。
“好久不见。”
是再正常不过的客套寒暄，亦是周自然发自心里的问候，他早已不是那个在桃花镇里爱捣乱、喜欢捉弄人的小孩儿。
陆清风的离开，与旧友的分别，卧龙山的际遇，不知不觉间，周自然的心智已成熟了许多，眼下算不得他乡遇故知，可在外面遇见桃花镇的同乡，却也是他由衷欢喜的。
只是，他的同乡并不这样想。
齐氏兄弟仍记得，那个曾以捉弄他们为乐趣的小孩儿。
那会儿，他们是私塾的学生，是识得礼数的大家子弟，而周自然只是一个缀学的顽劣孩童，纵然他们心中万般不忿，为保全形象，亦无法过多计较。
可眼下不同。
这里不是桃花镇，没有诸多顾忌。
这里阶级明显，实力为上，而他们作为吏部尚书齐通海器重的人，在城中就算称不上上流权贵，却也不是寻常人敢得罪的。
更何况，他们已是踏入了气河境的修士。
如今的周自然，在他们眼中不过蝼蚁，是一只曾经咬得他们身体发痒发肿的蝼蚁！
试问齐氏兄弟，又如何会和气地把周自然当做作同乡？他们恨不得把周自然踩在脚下，以报往日旧仇。
齐才俊：“周自然，我们与你并不熟，别套近乎。”
齐才杰：“不错，你说你一个贫孩子，待在桃花镇好生过下去多好，说不得我们兄弟便忘记你这小杂种了，偏偏你要送上门来，又何必？”
周自然皱起双眉，着实没想到齐氏兄弟的心胸，竟如此狭隘。
思量片刻，他弯腰施了一礼，脸色平静地说道：“从前是我顽劣，只顾个人喜乐，让你们吃了不少苦头，若你们对此心有芥蒂，我给你们道歉便是。”
齐才俊微微摇头，而道：“实在不必，周自然，说实话，如今我是不愿与你计较的，我只是好奇你怎么会出了桃花镇，又如何会来到这里。”
齐才杰又说道：“哥，哪需与他说这般多，我是没你这般大度。周自然，不管你怎么出桃花镇，出桃花镇是为了什么，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有好日子可以过！”
闻听此言，周自然却是有些好笑。
这齐氏兄弟不过气河境初期的修士，竟就出言相协于他，忽然他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因为际遇颇多而变得自负起来的自己，不由苦笑起来。
末是长叹一声，不想多说什么。
齐氏兄弟都是气河境初期，韩元正是气河境圆满，纵然他们加起来，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只是他更好奇的是，韩元正为何又要对他出手。
韩元正见周自然投来目光，摊开双手作无奈状，笑道：“听你朋友说你已踏入金丹境，我是仰慕得很，想找你切磋切磋。”
连玉京嫣然一笑，脸上已显万般风情，然而他接下来想说的一句话，竟然让周自然给抢先了。
“难道你认为，气河境圆满就能与金丹境叫板了？”
韩元正脸色更显不屑，只是还未待他再开口，却有一道身影落在身旁，低声说道：“二公子，长公子令你即刻回府，不得生事。”
韩元正脸色一冷，目中当是不甘，拳头握紧半响，才看向突然出现在一旁的府中侍从，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侍从低声答道：“此人与张家老爷相聊甚欢，长公子担心他背景不浅，知道您想对他出手，便让我来劝您别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