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年离开后,金丝猴每日记挂,即是记挂那位刚离开的青年,也是记挂那位百年未归的人间修士。
它坐守在一株水莲之前,整整十五日,白猿屡次相劝,均是无动于衷。
这一日,白猿又来劝了,它肩上坐着一个青年。
“哇,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闻听声音,金丝猴浑身一颤,猛地回首,见着青年,脸色更是欢喜,几个大步已是将青年抱起,托于肩上,一路往上攀爬而去。
白猿在后,看着金丝猿兴奋远去的模样,长长叹息一声,也跟了上去。
这几日,眼见劝不动金丝猿,它心中也着实开始担忧起来,害怕青年若是不回来,那该怎么办?故而便日日守在山道口,当看见青年出现一刻,便急切地赶了过去。
青年正优哉游哉地骑着一头老牛,忽见此态势,老牛受惊,直将青年摔在地上,身后那些雇来运酒的车队更是慌乱四逃。
青年还未来得及责怪,便被白猿架上了肩膀,途中几番叮嘱,白猿才想起青年还带了一车的桶,听闻是酒,自然就遣了几只灵猿前去运来。
……
回到当日青年烤肉的地方。
这里虽无山洞,但有一处简陋的草庐,乃当年人间修士所筑,如今百年过去,俩只猿猴虽是多次修补,却仍残漏不堪,于是后来,青年便又给它们建了一间新草庐。
眼下,白猿看着几只灵猿拉来一车酒桶,酒香扑鼻间,脸色尤为满足。
青年则撸起袖子,架好篝火,指挥着几只听命前来的灵猿烤起了肉,期间从身上的包袱中取出许多佐料,一经洒下,更是香味四溢,引得山中生物关注,但当注意到白猿在此,又都压制着心中欲望,纷纷退去。
唯有许多灵猿,纷纷赶来,自告奋勇似的给青年打起了下手。
青年忽有所感,探眼望去,才见金丝猿消瘦的身体已是摇摇欲坠,还未待他叫喊出声,白猿已是一步上前,将金丝猿搀住。
一众灵猿见此,纷纷上前,声声嚎叫,无不关切。
青年皱起双眉,急道:“该干什么干什么,肉好了没有,没好也先拿过来。”
青年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出手接过了两块半熟的肉,递向金丝猴的嘴边,说道:“你到底怎么了?许久没吃了吧?竟瘦成这副模样。”
金丝猿微微张口,吃下了青年递来的肉,忽而抬手抚向青年的脑袋,一双灵动的眼睛里竟然流出了泪水,更蕴含着无尽伤感。
吃了两块肉,金丝猿便沉沉睡去,青年虽不解其意,可出于担心,便倚在它的身边,也渐渐睡了。
这一夜过去,哀伤总算渐消无。
青年的到来,让金丝猿重新有了精神,醒来后见青年就在身边,顿时抓起昨夜剩下的烤肉,大口咀嚼,白猿在旁看得无奈,却也乐见如此。
只是在这一次后,白猿心中已是暗下决心。
它要教青年练剑,有朝一日,让青年如当初那位人间修士一般,乘风而来,以圆金丝猿的念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青年抛下了万贯家财,亦抛弃了家族生意,终日在这深山中学剑,他与山中灵物,特别是白猿与金丝猿的感情,亦更加深厚。
学剑五年,虽称不上登峰造极,却也算学有所成,意气风发的青年想要下山,看一看自己的手段,也看一看自己那个家……
有了上一次的分别重逢,这次送别,金丝猿却没有太多伤感,只希望青年早些归来。
按青年所说,这次出山,他打算在外游历一年。
对于俩只灵猿来说,一年并不算太久,毕竟曾候那人百年。
一年又会是很久,久到这一别,便是永诀。
……
……
一幕幕景象如光影流过,周自然恍然大悟。
他想起当日祁先生所说,陈忘川为何没有开出府穴,更没有炼出气河,因为他的修炼方式本就与常人有异。他的师傅可是一头白猿,如何教他炼出气河?
在亲眼目睹后,周自然便正式确立了一种看法,世间修炼并无规则,谁说觅心湖、开府穴就是唯一的修炼途径了?这不过是前人苦心钻研,而得来的大统传承而已。
只是如今看来,相较于陈忘川,周自然却对那位踏入黄山的人间修士更感兴趣,是怎样一位能人,才能一剑之下荡平黄山?他甚至将一只白猿教导至剑意大成,而那只白猿更以此法将一位普通人带入修炼之路。
那位普通人,后来还成为了天下剑修公认的剑道之祖——陈忘川。
从这一点来看,可见当初那位人间修士是多么了得,如果陈忘川是剑道之祖,那他是何等人物?
这些,都在周自然的脑海之中一晃而过,而真正留在他心中的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周自然已然明白,白猿为何要守护水莲。
他不明白的是,金丝猿去了哪里?白猿的六尺长剑为何会插在自己的脖子上?陈忘川为何会与白猿打起来?开天门是怎么回事?佛陀天下又是什么地方?云中君是谁?
他还有太多疑惑。
眼前的景象已经消无,一片漆黑如墨。
周自然的身后忽然传来推背之感,他吓了一惊,回首才发现是已经坠入了水底。
正当满心疑问间,后背又传来一阵压力,破风声直响,引得他一双耳朵迅速有轰鸣之感。
周自然穿过了水底,再穿过了云层。
四下环境已变,此刻的周自然,正穿过一片又一片的云层,四下张望之际,他的目光忽然一紧,虽然只是一瞬,可他分明看见了有一座城池,屹立云中。
他想追究,想看真切一些,想确认一下,可径直往下坠的身体,很快便穿过了所有云层,坠向地面。
眼下是一座山脉。
天下奇峰莫黄山。
这座天下第一山,周自然已是颇为熟悉,他心中已经没有多少害怕,尽管从万丈高空坠下,可心中只有一股急切。
快点!
再快点!
下坠之时,周自然一览黄山概貌,看到了许多灵猿在山中戏弄灵种、动物,也看到了那片十丈浅滩里的巨树。
巨树旁有两道黑影,随着一路下坠,周自然已经看清了白猿与金丝猿的身影。
他就落在十丈浅滩里。
正如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一样,那时候,这里来了个提剑青年,饮尽湖中酒,斩下白猿首。
而这一次,也来了一个人,但不是那个青年,更没有提剑,但他的气息,让俩只猿猴倍感熟悉,相继回首。
这个人从周自然身边走过,行走间目光忽动,似乎朝周自然这边看了一眼,然而只一瞬间,周自然只感怕是错觉。
他一袭长衫穿着得体,眉宇间有一股熟悉感,让周自然不禁想起那位人间修士。
是的,这个人不仅气度,便连神态,甚至长相亦与那位人间修士有些像,但他终究不是。周自然看出来了,白猿也看出来了,但金丝猿没有。
正如当初她会觉得陈忘川与人间修士很像,此刻见到眼前真正与人间修士很像的男子,自然心神激荡,再有……它与那位人间修士,毕竟百年不见,若是与记忆中有些偏差,亦未尝不可?
许是抱着这种自欺欺人的心态,金丝猿雀跃非常,兴奋地扑向那个正走向他们的男子。
若问哪位上神最无情,非大司命亦非少司命,唯人间云中君而已。
就见男子右眉轻挑,他的右手也抬了起来,手掌作掐状,半空中的金丝猴目光中一丝疑惑闪过,身后的白猿已是发现不妥,口中一声嘶吼发出,身体已然往男子扑去。
男子对着金丝猿,虚空一抓。
金丝猿悟性不如白猿,因而修不得那位人间剑修的剑道,但它与白猿同为石胎所育,乃天地之子,其一身修为在整座黄山中更是仅次于白猿。
可便是这虚空一抓,这简单一抓。
金丝猿生机顿无,巨大的身体失去动力,径直坠下。
它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天空,死前最后一丝念头,恐怕尽是疑惑。
白猿已几近癫狂,它绝望的目光中充满杀意,然而尚未近身,就见男子微微凝眉,便有一道气流自其身散开,使得白猿倒飞而去。
白猿受此一击,癫狂的意识回过神来,在半途中抓过金丝猿的手。
俩只猿猴被气流推到巨树之下,只是其中一只已然气绝。
鲜血从金丝猿身上各处不停涌出,白猿手忙脚乱,看来是想为它止血,可这些伤口虽细,却布满全身,只片刻时间,便将黄水染红。
一滴滴的血液淌下,淌于水中,也淌于水莲之上,将洁白的莲瓣染红。
见此,白猿略一恍惚,旋即嘶吼连连,似在狂笑,实则痛哭。
……
你曾说,待得水莲长出红瓣,你便归来,你看啊,水莲红瓣已出,你来了吗?你在哪啊!
白猿的目下已流出血泪,它紧紧地盯着正步步走来的男子,嘶吼声更是高亢。
这个人不是你啊!不是你吧!他肯定不是你啊!
这个人,自然不是当初那位人间修士,可这个人,却是为当初那个人间修士而来,他走向白猿,对于金丝猿的死,对于白猿的嘶吼,脸上并看不出情绪,只是语调平静地叹道:“看来也不在这里。”
白猿小心翼翼地将金丝猿的尸体放在水莲旁,然后从巨树边拿出一把六尺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