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煜很意外听到的不是歧煊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女子的，最引人注意的是这个女子知道他的身世。
长时间在黑暗中行走，这里的光线有些强，琉煜花了好一会儿才完全睁眼看清眼前。
他最先看到的是歧煊的背影。
歧煊伫立在一面巨大的水镜面前，见他居然手脚能动，又惊又怒，走到他面前以眼神质问，琉煜这时的注意力却全在水镜旁边一个坐着的年轻女子身上。
女子额间一点朱砂红，清眉慈目，樱唇饱满，全身雪衣，灵气环绕，乍一眼看去让人惊为天人又十分古怪。
古怪在于她层层衣罗下没有双腿，不，应该说她的双腿似乎是融进了洞穴的土地中，更古怪的是，琉煜看出她有神格。
这个女子是个神明，且是上神。
琉煜说：“你……是谁，怎么会在渡厄的地底下？”
女子轻笑不语，忽然二人身后又有来者，微微诧异，“这渡厄除了曐明父子与天渊的小儿子，可是第一次聚集了这么多神族的人，还有一个金仙。”
玄字二人与江浮寒极为诧异，这渡厄山脉地下怎么会有一个上神？！
那女子指了指玄宸：“你该不会是天渊的长子吧？长得很神似呀！”
玄宸见女子莫名其妙地点名神皇与自己，姿态不低，心中暗暗掂量，便道：“我父君是天渊，敢问前辈名讳。”
女漫漫一笑，说：“我叫时知，乃父神嫡女，你们的父辈都与我相差几代呢！”
语毕，在场之人无人不惊讶，甚至不能相信，父神到他们四人这一辈已经过去几十万年了，居然还有那个时代的神活到现在？
不过转念一想，一个神格者只要没有受到严重的损伤，需要消耗的乾坤之气很少量，可是年岁随着时间的增长，一旦受到重创，那便要大量进补，一个两个上神同时如此倒无妨，三界这么大，乾坤正气源源不断，若是数量太多的神格者同时进补，三界必乱，鸿蒙天诸神赴死便是例子。
这个叫时知的上神估计是几十万年来平平安安度日，所以活到眼下也不见丝毫衰老。
玄字二人自幼常待万卷库，父神下来好几代的记载很零散，但确实有一则关于父神嫡女的片言只字。
记载上写道她是父神唯一的血亲女儿，没有犯错传闻，后来离开族群杳无音信，居然是来到渡厄山脉下，双脚诡异埋在这洞穴里。
傅辞忍不住疑惑，作揖问道：“上神，您为何在此？”
时知望了过来，“你是谁？”
“小辈是天渊的大弟子——玄慈，我身边这位是我的道侣——九重天金仙泠玉。”
时知了然，上下打量道：“哦，我听曐明说过天渊收了个弟子，看你确实不错，天渊有眼光。至于我为何在此，说来话长。”
玄宸说：“上神，您与家父很熟悉吗？”
时知回：“曐明和天渊光着屁股会跑的时候我就看过他们了，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正好年少有为，开始成为父神的左膀右臂。”
时知是鸿蒙天的上神，身困于此的原因玄字二人不得不追问，而这一点也是时知需要告知他们的。
“这一次的地震最为严重，也亏得这么严重，不然也不知道你们几时会发现这里，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除了曐明与歧煊，再无人踏足此处。”时知叹息。
歧煊皱眉：“我来过？”
“是的，你被曐明封闭了五感困在我这里百年，我也看了你百年。”
“我以为我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时知摇摇头，“那是曐明给你施的幻觉，那时你就盘坐在你现在站的位置上，一百年动也不动，定力很不错。”
傅辞作揖道：“上神，小辈们急于知道您是怎么回事，还请解惑。”
时知笑道：“别心急呀，这事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源头还得追寻到上古时期天地未开之时，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则传说，说这天地未开的时候世界便是一团混沌，而这里面就有一只叫‘混沌’的无七窍生物。”
众人对这传说是知晓的，混沌无人的七窍，它的两位挚友想方设法替它通了窍之后，混沌七日后便一命呜呼。
时知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传说偏了，天地未开，尚无日月，哪算的七天呢？事实是盘古开天辟地后，才将清浊二气分开，清者上升，浊者下沉，可世人只知道有盘古，焉知盘古之前还有一团庞大气运的存在？盘古牺牲自己造就三界始态，而他的身躯化成的土地之下，可早有一条还在沉睡的祖龙。”
祖龙？！
小辈们面面相觑，都知道所指不可能是世间第一条龙的意思。
“祖龙不是真龙，是气运，也可以说是剩余的混沌，以龙的形态存在，盘古发现了它，于是镇在深地之下。”她看向歧煊与琉煜，“渡厄时不时发生地震，皆是因为它有苏醒的迹象。”
琉煜惊道：“那……那我们斩杀了？”
时知听了，大声笑道：“小娃娃，想得简单，三界无人能杀它。”
玄宸挑眉，道：“这么厉害？”
时知说道：“当然厉害，它的头便镇在整个渡厄山脉下，身子一路延伸神州大地多处，向东直达撼霄山！”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祖龙居然庞大到占了神州大地一半以上的面积，全貌难以想象啊！
“我们站在它面前是蝼蚁！”时知说道，“头在渡厄，尾在撼霄，一旦完全苏醒，它将推破盘古化成的土地倾世而出，神州大地如同灭世。”
傅辞脑海里浮现出路线图，祖龙头在西之渡厄，身子一路由西向东，那必定经过无数灵山，上面大多数有修真门派，再最后到他的撼霄山。
“为什么头在渡厄！”琉煜不满命运这般安排，龙抬首，一抬整个渡厄先灭，太特么倒霉了！
时知说：“因为头最重要，睡不睡决定在此，父神说过用魔气镇压最好，身子尾巴便用正气。”
“三界对渡厄极其厌恶，居然还有脸安插这样的差事！”琉煜发火了。
“这便是渡厄的秘密，也是曐明与天渊之间纠葛的一道坎。”时知默默回忆从前，她孤独在此多年，曐明又是小辈，所以经常会找她说几句实在的话。
因为她的存在是个秘密，更无人能知进来的方法，曐明不怕她会吐露什么，许多事是大胆直言。
“祖龙一事神族没几人知道，好多好多年前，父神亲口告诉我祖龙的寻在，那是渡厄还是蛮魔之地，但祖龙已经有了苏醒的迹象，所以父神问我愿不愿意前往镇压。”
说是镇压，其实是牺牲的意思。
那个时代，神族的牺牲几乎是常态，时知没有犹豫过，带着法宝杀了渡厄，找到了洞穴入口。
“后来我打算以身躯与神格炼祭灭了它。”时知指了指身后的大水镜，“可见我当初也是天真，其实根本行不通，失败后反噬来了，我的下身与这土地融合在一起，再也走不掉了，只能用修为勉强压它沉睡。”
“后来神族的前一代上神们定了一个规矩，日后在族里挑一个人担渡厄之主，到了必要之时，这位渡厄之主得兼顾渡厄万魔与苍生，以身炼祭，换取祖龙再次沉睡。”
此话一出，歧煊与琉煜同时脸色铁青。
“本来八万年前祖龙就要醒来，我的父神为了不让刚打下渡厄的曐明过早牺牲，于是跑下凡来先炼祭了自己，这一稳就是几万年，眼下时限又要到了。”
时知知道曐明已死，悲叹他一生耀眼的成就除了渡厄再无其他，也惋惜他没坐上三界之主的位置。
她更是从歧煊口中得知神族也没了，但情绪上没有大悲过头，她看得开，也想得开，不然一个人这般模样在地底下早疯障了。
“曐明一开始并不知道渡厄的秘密，直到他收复后，全面规建渡厄时才发现了这个洞穴，并见到了我，那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是天渊登基。”
原来以鸿蒙天核心规矩，谁当了渡厄之主，便要担起‘祖龙’这个旷世大担，要随时为苍生牺牲。
曐明说这样太可笑了，收复渡厄本是大功德一件，这么立了功德的人最后反而还要牺牲？
可他没地方说理，父神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先行牺牲了。
“曐明一直心有不甘，后来娶了苏寰，刚开始我看他挺欢喜的，过没多久他说苏寰有孕了，孩子不是他的。我听得是瞠目结舌，之后他便不来了，一过就是百余年，我再看见他时，他说苏寰生的是一个男孩，取名叫琉煜，但是越长大越像天渊，并拿着琉煜的小像让我也看看。”
时知一直把曐明的事情当成一个局外的故事看待，一看那小像，毫不遮掩说像。
曐明当时惋惜摇头，说自己错杀了一个人，但并没有说是谁。
“后来我觉察曐明生了心魔，神魔大战前他最后一次来见我，说了好一些话，如今人却不在了……他说，如果赢下了三界，多年夙愿已偿，祖龙再醒，便让歧煊做三界之主，自己殉了去，这话让我惊讶，我一直以为曐明孕育出一个孩子，为的就是到时自己能活下来，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推去炼祭了。哎呀，歧煊，你生父对琉煜千算万算，对你还是拿命疼惜的。”
歧煊的心弦被这番话狠狠弹拨一把，红了眼圈。
时知接着道：“同样是生父，天渊对琉煜真太不是东西了，暗示苏寰引诱曐明让他的儿子做渡厄之主，这不是摆明了用儿子偿债么？天渊这人本来没什么谋略，能整出这么一大套，估计是把一辈子的算计全用上了。”
用儿子偿债……
琉煜哽咽几许，对于神皇来说，自己是不是一条生命，是不是一个人？
不，在神皇眼里，他是棋子，是筹码，是一把为了三界、也为了神皇自己的利剑。
把所有经历走马观花一般闪过，琉煜知道时知说的是真的，她通透无比，旁观者清，一语道破了神皇最后的动机。
那种被肆意利用、死活不受在乎的悲哀感瞬间掐住了咽喉，窒息感一阵阵袭来。这个素未谋面的生父在他还没出生时就布下这个局，并定好了他的结局，让他一生都逃不出去！
眼里的光彩逐渐荒芜虚白，琉煜心底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