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离海之滨,龙族之地,未近海域的雾道上有竹轿轻飘而来,叮叮当当的,轿上名贵的纱罗被海风吹皱,风力之大,倒让这飘然之物没了一点优雅。
轿上的女子不耐烦地敲了敲扶手,四个妖状的轿夫赶紧停下脚步,他们因是急着赶路,轿子后头的随从一个接一个相继撞上。
“笨死了。”纱罗扬开了,里面的女子露出了美艳的面容,她虽然骂着,但语气里没有丝毫怪罪。
月西楼看着波涛的海面,揉了揉眉心,心道是真的不想去赴宴。
前段日子妖墟收到了离海龙王娶后的请柬,这是自妖族独立后第一次有外族邀请走动,可月西楼愁了几日,犹豫不决。
原因在于影月妖蛟先祖在鸿蒙天犯下大罪后,后代不得再修成龙身。从物种上说,龙与蛟相似,身份却是天差地别,虽贵为妖王,要她与真龙相见,越想越有点打脸的感觉,故而迟迟出发,路途中无数次想反悔找借口溜回妖墟。
好在龙少,她身后可是无数妖祟,数量上是取胜的。这么想来,月西楼倒是宽慰了自己几分。
三界定有六族,神仙人鬼妖魔,龙族因数量太少,就只龙王一家,且隐居深海,故而没有提名列为第七族。
再怎么不想来也行到离海地界了,月西楼下了轿辇,带着小妖们来到海岸边上,往海里丢去那份请柬。
不过一会儿,海水下游来了数个大黑影,有圆的,有椭圆的,浮出水面后是几只大龟,月西楼带头上了龟背,那大龟说:“妖王,小龟有礼了,现送您去水母小岛,让您避水去龙宫。”
月西楼颔首,一行浩浩荡荡往海雾中去。
正是游出一段距离,忽然远远看见天际云层里有什么掉进海里,大伙以为是海鸟俯冲海面捕食,月西楼却皱了眉头,问大龟是不是如此。
大龟说:“可能是海鸟,也可能是哪里生了海上小型飓风,刮了渔船或者鱼虾石头之类的,又掉了下来。”
“陛下,您看,那掉下来的东西就在前面!”元司是月西楼的副手,指着前面说道。
待他们游近,发现水面上浮着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面部朝下在水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但长时间面部溺在水中,多数是没了呼吸的。
月西楼下令:“捞起来。”
小妖们七手八脚把人拉上了龟背,抹开那人脸上湿黏的头发,通通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男子,一张脸被刀刮了似的伤得严重,应该是从高处掉落时,撞擦了礁石,礁石上又有密密麻麻的藤壶,所以没一处皮是好的,身上也是血淋淋,最可怜的是探了探鼻息好像是个活不了的。
小妖禀报了情况,月西楼定定看着那个人,心头没来由悸动厉害,想着要救一救。
元司说道:“陛下,我们要赴宴不能误了龙王成亲的吉时。”
月西楼也是为难,最后说道:“这一带可有我们的常住的小妖?”
元司想了想,回道:“有的,那个半妖阿咬便活动在这一带。”
月西楼点点头,托大龟叫个同伴把人带到海岸,然后下旨让阿咬照看照看,能活便救,死了便埋。
阿咬是个凡人与虎妖结合生下来的半妖,妖龄很小,原形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妖墟的日子不合适他,所以跑到了离海附近的山头生活。
他从小被视为不详,父母早早亡故,有人抓了他去一个神秘的地方拍卖,待价而沽的日子里受了许多苦,后来有人买下了他,转手送给了一个小姑娘。
他记得那个姑娘姓苏,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咬咬。
再后来,妖墟一役,他们分别了,阿咬再没见过她,心里想着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应该过得很好,不需要担心。
阿咬接到妖墟的指令很意外,以为要他去做坏事,没想到是行善救人,这对他来说难度是一样的。
看惯世间恶态,他做半妖的原则就是不多管闲事,甭管是坏事还是好事。
但妖王发话,他没胆子违抗,于是唉声叹气赶去海边,一看是个瘦骨嶙峋的成年男子,更烦躁了,确定那人还有微弱的气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回山里去。
他很爱惜自己的窝,一个快死的人没资格进去,盘算了一下后,把人拖到离家一里外的地方,那里有个破败的茅屋,正好用一用。
为了防止那人嗝屁了尸体发臭,阿咬还动手在茅屋后面刨了一个坑,以便人一死,马上踹进去埋了。
溺水的人怎么救,阿咬心里没数,学着那些凡人渔夫按胸挤水的一套,半天没效果,气道:“生死由命,我尽力了,你能活就活,不能活我也会把你埋了,下了黄泉见到阎王爷嘴巴老实点,别乱说话。”
阿咬用微薄的法术将那人身上破烂的白衣风干,用最常见的草药咬出汁液,随随便便抹在伤口上,之后屁颠屁颠走了,等第二天再过来看看情况。
以为第二天会看到一个已经不会喘气的尸体,不料到那人的呼吸明显缓了过来,脸上和身上的伤口止了血。
能活下来就不能少管了,阿咬叹气,自认倒霉地接着漫山寻药草,捣鼓来捣鼓去,都是瞎凑的,不管有用没用全抹上,发现那人有高热的迹象,又是乱采一些回来煮了喂进去。
就这么折腾了十天,那人的伤逐渐好了,结痂也脱落了,阿咬瞧着,哟,美人啊!
随后又烦了,他发现了一件事,这个美人居然是个瞎子,还是个跛子,最让人头疼的是,他是个傻子,神志不清的傻子!
“老天爷是有多嫉妒你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多毛病!让你活下来做什么,还不如死了。”阿咬没好气道。
那人茫然地歪歪头,没听懂的样子。
阿咬的任务完成了,打算拍拍屁股走人,“我已经救活你了,之后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反正我是不会养你这样的废物的,告辞!”
他刚要走,身后的衣摆被拉住,那人十天没开过口,今天却问了一个问题。
“现在……有……晚霞……么?”
阿咬挥开他的手,“你真是傻子,大中午的哪来的晚霞!”
闻言,那人失望了,回身坐下,抱着自己的双膝把脸埋了进去,阿咬懒得再看他一眼,因为那个人可以用这样的姿势坐一整天。
“我救了你,你会说话了连句感谢也没有,什么人呐!”
阿咬意难平,可是又觉得自己不必与一个傻子计较,呼哧呼哧走了,再没有来茅屋看过。
相比这山头的宁静,渡厄山却是一片死寂。
歧煊随意地倚在帝座上,下面七十二玉阶零零散散摆着空酒坛,又灌完一坛,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去,新空的酒坛轱辘滚了下去,那声响在静谧的纵渊大殿上格外刺耳,每落一阶,咚咚地震着人的心脏。
师无相望着那些酒坛,不知是该劝还是该谏,整个渡厄除了他,没人明白歧煊,哪怕他只明白的一点点。
酒坛正巧滚到了师无相脚边,歧煊顺着望去,见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瘫回座背上,笑道:“放心,我会长长久久活下去,毕竟我一死,祖龙就会醒,我不会置你们于不顾。”
师无相无言以对,歧煊的眼向着天际,虚空着,又道:“所以我只好置自己于不顾,生不如死……相师啊,渡厄已经圆满了,可我这一生都不圆满了。”
“帝尊,君上不会愿意看到您这样的。”
歧煊冷笑,道:“愿不愿意他都看不到了……相师,为了不辜负这轮回之道,渡厄交给你管了,我无心了,真的无心了……谁有资格去轮回,你去做吧。”
心死的人,世上一切都是浮云过眼。
师无相领命告退,只要歧煊愿意活着,其他担子便由七十二将来担着。
他赶往专门的库房,那里有大战时收集回来的魔气囊袋,全部写了名字,正是要一一对应为魔时的功与过,判定能不能去轮回,却不想研究了几日,发现轮回的事情根本不简单。
歧煊无心政事,师无相与众将商议后,以渡厄的身份拟了一封信诀给幽冥阎王,希望能相商魔祟轮回的具体细节。
这是一件大事,阎王亲自登门了,师无相急匆匆赶往边界迎接,去主峰的路上,他谦卑询问,终于明白了第一个关键——何如判定功过。
阎王说:“凡人妖祟可通过功过簿,可不是靠谁的一张嘴,魔祟按理也该一样,只是地府没有这样东西,那判定功过这个环节得有那么一个法宝在渡厄才是。”
问题是没有啊!魔圣造成轮回之道后便陨落了,这判定功过的记册都没创出来呀!
阎王又说:“假设能判定功过了,随后魔气又要送到地府去轮回,你们这边到时也要选定人选做这个差事,毕竟地府不是随意进出之地,需要我这造个特定的令牌,以渡厄使者的身份进入方是妥当的。”
师无相听了之后,心里像装了两箩筐石头,沉甸甸的。第二件事倒不是特别难,人选可以慢慢挑,挑到最可靠的为止,第一件事才是天大的难题。
“敢问阎君,地府的生死簿与功过簿是何人所造?”
“三界皆知,后土建阴司轮回,你说呢?”
师无相冷汗下来了,心道君上当时消失得太快,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茬,千辛万苦了三百年,连命也豁出去了,临了竟然卡在这关上,令人啼笑皆非啊!
他只好把事情禀报给了醉醺醺的歧煊,歧煊躺在帝座里,手臂搁在额上,饮酒太多影响了心神,头疼得紧,但闻师无相所说的一切,他沉沉昏昏的脑袋抽了一下,闪过了什么,霍然一个起身坐正,大喊:“给我拿醒酒茶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