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贵妃怔怔看了祁渊一眼，迎上他的眼神，只觉心下狠狠一凛，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心绪有些慌乱。
祁渊不是随意动怒的人，这一点臣民皆知，他向来提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继位二十余年，尊仁孝之仪，推仁政之治，对身边的亲人，虽有威严在，却少有震怒。
此时此刻他虽然压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发怒，可华贵妃看得出来，他的眼底已经有了怒意。
“贵妃，你是陪在朕身边的老人了，珩儿都已经这么大了，朕不想对你说太重的话。”祁渊将面前的糕点和汤碗往一旁推了推，“裴氏之死和言丫头被害一事能被查清，刑部你大哥那边也算是出了不少力，朕希望这一切能随着高子明和徐平的伏法就此终了。”
祁渊停了停，语气明显变得沉重了，“但是朕希望你们能明白，有些事朕不追究，不代表朕什么都不知道，莫要这般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你如是，珩王如是，你的二位兄长亦如是。”
华贵妃哪里敢多想，连忙跪地叩首，“是，圣上所言，臣妾定铭记在心。”
“你能记住就好。”祁渊理了理袍袖，“时辰不早了，朕还有些奏本要看，你先回去歇着吧。”
华贵妃身后的林嬷嬷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华贵妃已然红了眼睛，在苍白面色的映衬下越发明显。
“臣妾……告退。”华贵妃开口，嗓音有些哽咽，见祁渊没有再抬头看她，便与林嬷嬷一道躬身退了出去。
王宁将二人送出殿门才回到祁渊身边，替他换上一杯热茶。
祁渊丢下手中的奏本，看了看殿门的方向，问王宁道：“走了？”
“走了。”王宁小声应着，注意观察着祁渊的神色，“奴才瞧贵妃娘娘挺伤心的。”
“呵呵。”祁渊轻笑两声，“闹出这么多事情来，只是掉几滴眼泪，朕待她已经够宽容了。”
王宁连连点头，自顾笑着，不说话。
“希望这一次她是真的能明白，什么是朕能容忍的，什么是朕绝对容不下的。”祁渊说着站起身，缓缓踱步至殿门口，看着门外还在不停落下的大雪，眉宇间渐渐升起一丝莫名的焦躁和不安。
一张艳而不媚、眉眼凌厉的面容骤然从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人稳坐疾驶的马背上，松开马缰，手持一张弯弓，从背后抽出一支箭，上弦拉弓，瞄准目标。
“嗖”的一声轻响，长箭飞出，射中凌空抛来的花朵，而后稳稳扎入他面前一丈远处的地面上。
听着四周众人发出的慌乱惊呼声，她抬头扬眉，冲他笑得灿烂，不等他开口，便拉住马缰调转马头，朝着马场的另一头驶去……
萧寒婵……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听到她的名字，只是不知，再会之日，在何时。
“王宁。”他微微回首，轻轻喊了一声。
王宁立刻凑过来，“圣上有何吩咐？”
“那边宅子的选址可有着落了？”
“晔王殿下下午来的时候，圣上正在和几位大人商议事情，王爷说明天圣上得了空，再来向圣上回禀，听那意思，应该是选了几处相对合适的位置，等圣上拿最后的主意。”
祁渊闻言，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其他的话没有再说，只是看着殿门外的雪景发呆。
萧令言和叶湛卿从窥月楼回到将军府，已经酉时过半。
小半日的时间，外面地上的积雪又加厚了一倍，一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刚进将军府大门的时候，萧令言在门口稍稍停留了片刻，回身看了一眼门外，似乎在等什么，隔了会儿，她轻叹一声，抬脚往里走去。
叶湛卿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与她并肩走着，轻声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萧令言摇摇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猜来猜去也不过就那几个人，如今这帝都之中想要我死的人不少，可是真的敢这么做的，也就只有他们了。”
叶湛卿略一沉吟，“要不要我去把人抓出来？”
“没不要。”萧令言摇头，“他们什么都没做，你抓了他们又能怎样？”
“审讯逼问，你我应该做得到。”
“可是你又怎知他们说出来的都是真话？”萧令言侧身，挑眉看着叶湛卿，“你应该知道上一次我遇刺的事。”
叶湛卿颔首，“那些杀手还是不肯招供吗？”
“招了，他们说，在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是皇后娘娘。”
叶湛卿俊眉一蹙，定定看了萧令言一眼，突然轻笑一声，“我记得这个案子也是交给大理寺审理的。”
萧令言了然地点点头，“是沈流霆和大理寺同审，那些幸存的杀手一口咬定自己是皇后娘娘的人，还拿出了所谓的证据，便是凤寰宫里出来的钱袋，当初沈流霆和高子明都觉得这个结果颇为荒唐，所以一直没有上报，准备再仔细查一查，没想到，不等他们查出结果，裴氏那边就出事了，高子明跟着出了事，后来高子明自知自己难逃一死，便将我遇刺一案的审查结果报给了圣上。”
“啧啧……”叶湛卿面露一丝疑色，冷冷一笑，“这个高子明还真不是什么聪明人，以咱们当今这位圣上的经历和聪明，这种结果报上去，根本不可能对皇后造成什么麻烦，反倒有些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萧令言似乎被他这一言点醒，霍地停下脚步，抬眼看着叶湛卿，沉吟道：“师兄也觉得这件事有问题？”
叶湛卿颔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究竟怎么个不对法。”
他边说边连连叹息，摇摇头道：“这帝都风卷云涌，尔虞我诈，果然不适合我这样散漫无矩之人，相较而言，还是江湖的潇洒坦荡、自由自在更让我觉得舒服。”
萧令言闻言，挑眉想了一下，继而轻呵一笑。
“笑什么？”叶湛卿问道。
“我笑，就在不久前，有人跟我说过和你一样的话。”
“谁？”
“你今天刚刚见过的，离音。”
听到离音的名字，叶湛卿眉角没由来地挑了挑，唇角溢出一抹浅笑，“原来是离音姑娘。”
“其实离音本也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江湖中人，她是为了替她的师父报仇，也为了守住她师父留下的窥月楼，才会走入这暗潮汹涌的帝都，若还有其他选择，她一定会选择离开这里，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叶湛卿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长长地叹息一声，与萧令言一道继续往前走求，眼前浮现下午的时候离音刚从外面回到窥月楼时的样子，彼时她一袭白袍，气质清冷高绝，犹如风雪中独放的一株白梅，优雅净澈，容不得一丝亵渎。
“她……”叶湛卿眯了眯眼睛浅笑，“不该被束于这肮脏的俗世中。”
萧令言略有些惊讶，瞥了他一眼，却见他很快便又换出了平静淡然的神色。
“话说回来，你这几日还是要小心提防着些。”叶湛卿抬手指了指身后大门的方向，“这些人虽然不知道是何人派来的，但很明显他们无一不想杀了你，今日算是他们眼明心亮，没有擅自动手，可不保他们什么时候潜伏在什么你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对你动手。”
萧令言听出他的担忧，沉沉点了点头，“师兄放心，我记下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解语阁外，刚到门口就看到秦衍抱着一柄剑，在院门外走来走去，似乎在等什么。
看见萧令言回来，他连忙迎上来，笑嘻嘻道：“三小姐，你回来啦。”
察觉到一旁的叶湛卿，他有些警觉地盯着叶湛卿看了两眼。
“你怎么在这儿等着？”萧令言瞥了一眼他身上的雪，“出什么事了吗？”
“也不算吧。”秦衍挠挠头，往院子里指了指，“二小姐来了，已经等了好大一会儿了，似乎找你有什么事。”
闻言，萧令言点点头，轻轻道了声“走”，与秦衍和叶湛卿一道进了门去。
萧如锦确实已经来了好大一会儿，手边茶盏里的茶水都已经冷了，她等得有些无聊了，便拿起之前萧令言命人给她送去的书又重新翻了一遍。
见到萧令言回来，萧如锦先是一喜，随即又担忧地拧了拧眉。
“二姐，你找我有事？”萧令言和叶湛卿褪去外袍，与萧如锦一道围着火盆坐下，接过沁儿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
萧如锦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神色淡然的叶湛卿，萧令言会意，抿唇一笑，“师兄是自己人，你说便是。”
萧如锦这便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份密函递给萧令言，“我也不知道究竟算不算是大事，这是京兆尹慕大人下午的时候送来的，他下午来找过你，那会儿你刚出门不久，我不知你去了哪里，父亲也不在府中，我便想让他改日再来，他知你我关系好，便将这密函交给了我，让我务必亲手转交给你。”
“慕长风……”萧令言捏着手中的密函，听萧如锦说完，不禁有些好奇，隐隐猜到了些密函中的内容，“他什么时候走的？”
萧如锦愣了一下，没料到萧令言会问这个问题，支吾了片刻，垂首道：“待、待了约莫一个时辰，一直没等到你回来，就先回去了……”
说着，她轻咳一声，似乎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叶湛卿坐在两人的侧面，不紧不慢地品着茶，饶有兴致地看着萧如锦的神色变化，这会儿他似是看懂了什么，垂首幽幽一笑，仰头一杯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