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相信,但在苗疆退兵前,端木耀辉的心始终提着,日日寝食难安,唯恐一觉醒来收到边关告破的八百里战报。
提心吊胆的日子足足过了六日,第七日清晨,一个身披盔甲的士兵快马冲进京城。
“报——苗疆五万大军已从边境撤军!落霞镇安全了!”
“什么!?”朝殿上,端木耀辉激动的走下王座,一把夺过信使手中的战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才敢确定一切是真的,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将战报递给一旁伸长了脖子的端木良辰,由他交给群臣传阅。
“竟然是真的!”
“苗疆当真撤兵了。”
“可是怎么会呢?”
……
笼罩朝堂多日的阴云,彻底散去。金碧辉煌的大殿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难以理解的惊讶。
闻言,端木耀辉脸上的喜色不自觉淡了。别人不知道苗疆撤兵的真相,他还不知道吗?
“那小子竟然真的做到了……”他的神色复杂至极,说不清对端木屿是忌惮多一些,还是后悔多一些。
端木良辰耳尖的听见了他的呢喃,下朝后,一路跟着来到御书房,屏退左右,一脸急切的问:“皇兄,这事是不是和端木屿那只狼崽子有关?!”
那夜的谈判,端木耀辉未曾透露给任何人,连作为亲兄弟的端木良辰也被蒙在鼓里。但对兄长的了解,让他在听到那句话时,本能地联想到端木屿头上。
在他再三追问下,端木耀辉终是把那夜的事情说了,端木良辰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没能回神。
失踪多日的端木屿不仅现了身,还带着灵剑宫宫主一起夜闯深宫,主动向皇兄表态,要用手中的权势,以及边境的安定来换取镇北王府的清白?而皇兄居然就这么信了,甚至还下了道密旨给他!?
端木良辰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揪心的疼痛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现实!
他这才反应过来:“您怎么能如此草率就答应了他的条件呢!?难道您就不觉得奇怪,一直安宁的边境,为何会这么巧,端木屿前脚刚被通缉,后脚就发生乱子?更诡异的是,他居然有法子摆平这些难题!臣弟可不相信,这是单纯的巧合。”
即使朝廷和端木屿闹僵的消息传到番邦,他们会做的,应该是派人再三核实这一事实。直到确定,南朝忙于内斗,内乱不止,才会向中原发兵。
而从得到消息到核实,再到军队集结,绝不是三天五天就能搞得定的。
想及此,端木良辰的表情一下子沉了:“臣弟怀疑,边境的乱子和各地的流言一样,都是他端木屿背后搞的鬼!一开始,咱们以为他暗地里有别的势力,但现在看来,也许咱们想岔了。他手里并没有潜藏势力,他的底牌就是灵剑宫宫主殷长戬,他那个姘头!只有那个人有这个本事,能在天罗地网的搜捕中,将端木屿窝藏起来,并利用江湖势力,暗中将我朝境内的情况,告知各国。”
“嗯?江湖势力?”端木耀辉眉心猛地一跳,“说清楚!”
“臣弟这几日一直有在秘查流言的源头,”端木良辰的表情很是严肃:“臣弟查到,江湖上名为七星阁的一个情报组织有份参与其中。”
“你的意思是,七星阁和坊间的流言,还有此次边境敌军集结一事有关系?不对!”端木耀辉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下子皱紧:“朕记得,残剑山庄地牢关押着的人里,似乎有七星阁的少东家?”
明知少东家落到朝廷手中,七星阁哪来的胆子,敢公然和朝廷作对?就不怕他一怒之下,处置了那人么?除非……
端木耀辉脸色骤然一变:“速派人去残剑山庄!”
端木良辰摇摇头:“臣弟得知此事后,和您的反应一样。虽然洛残云近日无事上报,但保险起见,臣弟还是命人专程跑了趟残剑山庄。你猜怎么着?”不等端木耀辉说话,他自顾自道:“山庄已经变成了废墟!地牢里关着的江湖人全都跑了!”
“什么?!”端木良辰惊得从龙椅上站起来:“跑了?这么大的事洛残云为何不报!”
怪不得端木屿有底气闯进皇宫和自己谈判,更是在谈判后,迅速解决了苗疆的问题,丝毫不怕,危机解除,自己会反悔。
原来他手里还捏着这么大一块筹码!
哪怕自己事后想要反悔,也要掂量掂量和他撕破脸的后果!他虽不再是镇北军统帅,但在军中,威信仍在,而他即使失了势,也有搅乱天下的能耐,更有轻易化解乱局的本事。更别说,江湖第一势力灵剑宫就站在他背后,那些重获自由的江湖各派,就算对他仍有芥蒂,可看在灵剑宫的面子上,也不敢说什么。而这份愤怒和委屈,会被他们全数转移到朝廷头上。
这时候,如果灵剑宫高举反旗,那后果……
端木耀辉打了个寒颤,心中不禁有些庆幸,端木屿没有要和自己为敌的想法。
想到这样的人,日后将退出朝堂,再也无法在朝野兴风作浪,他不由得长松一口气。
“臣弟已命人把洛残云抓起来,要杀要剐全凭皇兄一句话。”端木良辰说道,随即,话锋一转:“但端木屿那边……”
端木耀辉打断他:“就按朕和他说好的去办。”
端木良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天子的决定仍旧没有任何改变。
“皇兄!”他不甘心的唤道。
“朕心意已决,无需多言,”端木耀辉罢罢手:“去办吧。”
“……是!”
数日后,北境传来捷报,在五万镇北军的支援下,边关不仅守住了,还发起了数次反扑,敌国兵败如山倒,十万大军最后只剩不到一半,无法再战,只能狼狈地退回本国,并向南朝递上了和谈书。
而随着捷报一起传到京城的,还有另一则消息。
失踪多日的镇北王端木屿,随镇北军一道出现在北境,又一次披挂上阵,亲自斩下了敌军统帅的首级,为此次的大胜奠定了根基,但他也在血战中,身中数刀,军医救治多日,仍旧没能挽回他的性命。
百姓还没从镇北王重现边关的消息中回神,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
大胜的喜悦,也因此笼罩上一层灰白的阴霾。
大军班师回朝,带回的还有镇北王的棺椁。棺椁进城那天,京城万人空巷,无数百姓站在街头,沉默地目送着那具黑色的棺椁,被满身缟素的将士们抬着,去往皇宫。
人群中,有哭泣声响起。起初只是很小的啜泣,慢慢的,汇聚成一片。
天空黑沉沉的,仿佛连老天爷都感受到了百姓们的哀切。
端木耀辉携百官在宫门口亲自相迎,太监总管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大众宣读。
经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方联查,镇北王通敌叛国一案,乃子虚乌有,所谓的证据,也是人为捏造出来,陷害镇北王的。
此人已被大理寺扣押,且在镇北王头七之日,于菜市口斩首示众!
一则圣旨彻底洗清了端木屿背负的冤屈,被重病看守起来的镇北王府,也遭到解禁。第二日,朝廷在各州县颁布皇榜,还端木屿清白的同时,还告知天下,他之所以会重现边关,披甲上阵,也是因为朝廷已经查明了真相,让他官复原。
只是当时边境局面焦灼,他急着带兵前往支援,所以没来得及将此事昭告天下。
皇榜一出,举国震惊。
端木屿头七这天,京城菜市口围满了人。
一个带着枷锁蓬头垢面的男人,被衙差押着,狼狈地从百姓们的打砸中来到刑场。
“跪下!”衙差一脚踹中他的膝盖。
男人踉跄着,扑通一声跪到在斩首台上。
枯燥的头发左右晃动,露出了他的脸。虽然脸上淤青遍布,但勉强还是能辨认得出五官的。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洛残云。
“听说他的嗓子被毒哑了,在天牢里吃尽了苦头。”距离菜市口不远,沿街的一个酒楼包厢内,传出一道富有磁性的声音。
包厢木窗大开,站在窗口眺望,可以将整个菜市口收入眼底,是最佳的‘赏景台’。
窗前支着一张梨花木的四方桌,桌上放着一个白纱斗笠,诈尸的端木屿就坐在斗笠后的木椅上,手指漫不经心把玩着白纱一角,勾人的桃花眼望向窗外,目光落在邢台小小的人影上,眼神冷得没有一点温度:“在他决定背叛我,上皇家那条船时,他就该做好与虎谋皮反被虎咬的准备。”
殷长戬爱极了他此刻冷漠的样子,忍不住拿起他的手,亲了一下。
“干什么!”端木屿瞬间破功,恼怒地把手抽回来。
“背弃你的叛徒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不该好好庆祝一下吗?”殷长戬笑着问道。
“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好值得庆祝的?”而且,他这算哪门子庆祝方式?!端木屿冲他翻了个白眼。
不论自己是否能翻案,洛残云都会被皇家舍弃。区别只在于,是推出来顶锅的替罪羊,还是知道得太多惨遭灭口的背叛者。
说话间,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端木屿斜眼一看,便见邢台上跪着的人犯,已倒在了血泊里,头颅滚落在一边。他看不清那人最后的神态是什么,也没有兴趣知道。
拿起斗笠,遮住了那张天下皆知的脸,站起身往门口走:“戏看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殷长戬喜欢回去这两个字,忙不迭跟上,边走边说:“这出戏完了,另一出呢?”
端木屿朝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不打算告诉我,你大婚那日,郡王府那出戏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端木屿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事。
“把新娘子掉包,是你派人做的吧。”殷长戬说得很笃定,“是因为我么?”
他没有问,掉包新娘的目的。
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揭穿,栽赃给郡王府,污蔑他们拿假郡主和自己成亲,搅黄这门婚事。还是为了婚后,让新娘慢慢死去,空出正妻的位置等等,他通通不感兴趣。他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端木屿处心积虑安排这一切的原因!
在他灼热的注视下,端木屿脸颊的温度也在节节攀升。
“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抛下这句话,他逃也似的冲出房间。
殷长戬低笑一声,抬脚追上去:“好啦,我不问就是了,反正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
一边说,他还一边暧昧地在斗笠垂落的白纱上吹了口气。
端木屿浑身一机灵,然后受不了地把他推开:“你给我走开!”
殷长戬顺势后退,捂着被他推过的胸膛,道:“小宇,你要谋杀吗?”
杀你大爷!
碍于此时已到了堂上,掌柜小二的都在,端木屿只能把火气压下,狠刮了没脸没皮的某人一眼,甩手走出大堂,翻身骑到门口停着的黑马背上,看也不看追出来的男人,扬鞭冲出城。
踏出城门的时候,他回过头,深深看了眼这座有他前半生记忆的城池。
他知道,这一走,此生再难有回来的时候。即便回来,他也不再是曾经的王爷,而是灵剑宫宫主身边的一个小厮。
后悔吗?
端木屿抹了抹自己的心口,那里全无半分悔意,更没有丝毫的留念。他曾追逐半生的权势、名利,曾那么舍不下放不开的一切,都在得知殷长戬为了他,说服各派归顺朝廷的时候,化作了云烟。
看着敞开的城门内,策马疾行追来的熟悉身影,端木屿微微一笑,那笑似天上的骄阳,甚至比它更灿烂,更耀眼,那是卸去了枷锁后的轻松,是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鲜活、肆意。
他的前半生,为王府、为边关的将士、为手中的权势而活。
而他的后半生,将属于自己,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