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人生,我设想过无数种终结。却从未想到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下去。”这是苗总对我说的一句话。
苗总是雾隐医院里为数不多可以算得上是优雅的病人,他很成功,据说他的财富甚至可以买下十几个雾隐医院。但是钱不能买到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比如健康,这或许就是最大的无奈了。
我喜欢和这样的人聊天,苗总是这样,邬先生也是这样。在他们的身上总是能找到我自己的不足,我希望可以拥有他们身上某一种品质,但我并不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我只想做我自己。
和苗总聊天只能聊前二十分钟,按照我的经验,在二十分钟之后他就会习惯性地叹口气,然后重复着他的困惑。
我刚想到这,就听到苗总说:“唉,小许,你说我为什么会伤害我的孩子呢?”
现在我也给你说说苗总的事情,你听完之后或许也会和我有一样的问题,就是现在和我说的话的人究竟是苗总本人呢,还是另有其人?
焰火,多像那些看似美好的诺言啊,可终究不过是易碎的甜蜜。
转瞬即逝的明艳把苗倩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张杨说:“一般在这样的情景下,情侣都会接吻的。”
苗倩把头低了下去,夜色中看不到她的脸色,但是眉眼中流露出的娇羞却逃不过张杨的眼睛。
张杨正要吻下去,苗倩忽然痛苦地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张杨忙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然后把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的空气太糟糕了。”
苗倩裹紧了外衣,点了点头。
走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远离都市的喧嚣。总会让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苗倩低着头,若有所思。她的脸色苍白,自从她手术之后一直都是面带病容,不过大夫说她恢复得不错,要不然她那个有钱的老爸也不会同意张杨带她来这个古城玩。
其实来这里是苗倩要求的,大病初愈之后总是想换个环境,也换一种心情。
“这个地方我来过。”苗倩突然对张杨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张杨没听清她说什么。
她看着张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地方我来过。”
她对这个地方感到似曾相识。
张杨对她说话的语气感到似曾相识。
莫名地张杨的心似乎是被人捏了一下。他强作镇定,说:“怎么会呢,去年你还嚷着要我带你来这里玩吗?”
苗倩皱着眉,想了想,说:“我就是感觉这里的一切我都很熟悉,可能是梦里来过吧。”
张杨对这个说法更害怕。
苗倩没有发觉张杨的异样,自顾自地指着一家古香古色的饭店说:“这家的腊排骨的味道绝了!”又指着不远处的一家茶馆说:“他家的点心特别地道……”
张杨的汗都要流下来了,苗倩拉着张杨,走向路边一个卖一些银饰的摊位。摊主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别的摊位上都有一个很亮的电灯。而这个老人的摊位上却只有很暗淡的光亮。
苗倩说:“这个大娘是盲人。”
张杨伸手在老人的面前晃了晃,这是很没礼貌的行为,但是老人不为所动。心里的阴霾又浓重起来,苗倩怎么知道这个摊主是个盲人呢?
张杨正要拉着苗倩离开,苗倩却蹲了下去,在那堆做工拙劣的银饰里挑来拣去。他无奈陪着苗倩一起蹲了下去。
老人的鼻翼微微颤动。用很轻的语调说:“小伙子,又来陪女朋友玩呀。”
张杨忙说:“大娘,你别乱说啊,我这可是第一次陪女朋友来。”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看了苗倩一眼,表示自己的无辜。苗倩似乎毫不在意。
老人笑了笑:“小伙子,你忘了,去年你带着女朋友也来过我这,还在我这买了一支簪子插在了那个女孩的头发上。”老人说完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苗倩问:“大娘,去年那个姑娘长得美吗?”
老人笑着说:“傻姑娘,那个姑娘不就是你吗?”
张杨强压着怒气说:“大娘,你别唬我,你连我长得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更别提记得我了。”说着他就拉起苗倩就要走。
老人抬起头,似乎是在看着张杨,说:“我看不清你们的样子,但是我看得见你们的心。”
苗倩执意要买一支银簪,张杨只好听话地付了帐,眼睛狠狠地瞪了那个老人一眼。反正她也看不见。老人接过钱闻了闻,然后慢悠悠地放进口袋里。
张杨和苗倩离开老人那个摊位的时候,老人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不该来呀。”
这句话张杨似曾相识。
美好的人和事,总需要一点点遗憾来铭记。
可心是张杨的女朋友,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却也如胶似漆。
来古城是他提议的,他们好久都没有好好出去玩一玩了,这傻丫头竟然把工作都辞了。
可心说:“姑奶奶我早就不想干了,一天到晚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我早就不想伺候他们了。”
张杨被她逗笑了,说:“没事,辞职就辞职,反正我现在还养得起你。”
可心打了一个饱嗝说:“去,谁用你养!”说着又打了一个饱嗝。
张杨笑她:“早就跟你说晚上要少吃一点,你偏不听,那一大盘腊排骨都让你吃了,我就吃到了一块。”
可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哎呀,要怪就怪那家的腊排骨做得太地道了,没忍住就吃多了,反正我变得多胖你也会要我的对不对?”
张杨笑着说:“那可不一定。”
张杨跑,可心追着他打。两个人在房间里像孩子一样打闹。
玩累了,两个人就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情话。
说着说着,可心突然沉默了。
张杨侧过头,看到她把玩着一支亮闪闪的银簪。那是他们看完焰火之后,在路边的摊位上买的。
“杨哥,你还记得刚才那个大娘吗?”可心问张杨,眼睛却盯着那支簪子。
“卖这支簪子的大娘?她眼睛好像看不见东西,挺不容易的。”张杨敷衍着说。其实他没告诉可心,那个老人有点怪,虽然她是个盲人,可张杨总觉得她看得见自己。
“她看不见我们的样子,可看得见我们的心。”可心神神叨叨地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张杨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可心也侧着头,和张杨的视线相对。她说:“那个大娘说,我不该来这。”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笑点很低的人,但是如果命运和你开了一个玩笑,不知道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杨哥……”
张杨睁开眼,有那么一刻的迷离。看着做工考究的天花板吊顶,还有淡淡的月光顺着窗帘的缝隙斑驳地散落房间的地毯上。
张杨又看了一眼睡在身边的苗倩。
对,这是在古城里的一家宾馆里。刚才是苗倩在叫他己吗?
黑暗中隐约只能看到苗倩的轮廓,不过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张杨知道她睡得很甜。
张杨笑笑自己,其实在古城里,最好还是住那种客栈才最有感觉。奢华的宾馆把这里远离尘世的那种境界冲淡了。不过苗倩坚持要住这里,她从小就对生活的品质有着很高的要求,都是她那个有钱的老爸把她宠坏了。
张杨闭上眼,继续睡觉。
“杨哥……”
张杨心里“咯噔”一下,这次他听得真切,确实是苗倩发出的声音,她说梦话了。可是她从来不叫张杨“杨哥”,她只叫张杨“杨子”。
张杨开灯,灯光打在苗倩脸上的时候,因为刺眼,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但脸上却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虽然苗倩还在康复阶段,最需要的是休息。但张杨还是轻轻地叫了醒苗倩。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怎么了杨子?”
“你是不是做梦了?”张杨关切地问。
苗倩想了一会儿说:“想不起来了。”
张杨对她笑笑说:“没事了,睡吧。”
关上灯之后,张杨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可脑子里依然很乱,梦见了那个卖银饰的盲人;梦见了苗倩被焰火照亮的脸;梦见了有人叫张杨“杨哥”,那个人好像是苗倩,又好像是别人……
忽然张杨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本来应该是苗倩的位置,现在只有薄薄的被子。苗倩不见了。
张杨赶紧打开了灯。苗倩披头散发地蹲在一个角落里,说实话苗倩这个样子有点说不出的诡异。
张杨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苗倩看到灯亮了,慢慢转过头来。一脸不安的神色。
张杨忙走过去抱着苗倩的肩膀,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苗倩在张杨怀里,张杨感觉到了她在发抖。她伸手指了指面前的这边墙,那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杨哥,我们会永远走下去,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张杨想当时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苗倩说:“刚才我做梦,梦见了这一行字,醒来之后就好奇过来找找,结果真的在这面墙上出现了。”
现在,这一切开始变得深邃了。这个房间张杨来过,这行字张杨也见过。
我们的视线总是喜欢捕捉满是光鲜的前方,却忽略了黑暗与阴谋交织的身后。
可心其实不想住在宾馆里,她喜欢古城里的客栈,她说那样才有味道。
张杨说:“可心,你会怪我吗?”
可心盯着张杨的眼睛看了看,然后大大咧咧地笑着说:“其实宾馆也不错,没有讨厌的蚊子,还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张杨也跟着笑了笑,不置可否。
晚上张杨困得不行了,可心却很有精神,一直说个不停,张杨敷衍着她。
可心说:“杨哥,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张杨说:“嗯。”
可心说:“我们会结婚吗?”
张杨说:“嗯。”
可心说:“我们会一直走下去吗?”
张杨说:“嗯。”
可心说:“就算是死,我们也会死在一起的对吗?”
张杨说:“嗯。”
后来可心说了什么张杨就不知道了,他实在太困了。
也不知道是凌晨几点钟,张杨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
淡淡的月光顺着窗帘的缝隙斑驳地散落房间的地毯上。在月光触及不到的角落里,有一团黑影在蠕动着。张杨吓了一跳,伸手去提醒可心,手却只摸到了薄薄的被子。
张杨赶紧打开灯,蹲在角落里的可心转过头,眯着眼睛用手遮挡住灯光。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怕影响你休息就没开灯,没想到还是吵醒你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张杨没好气地问:“你干什么呢?”
可心指了指角落里的墙壁,张杨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她手里拿着的银簪。
可心用那支银簪在墙上刻下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杨哥,我们会永远走下去,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张杨皱着眉说:“大晚上的不睡觉,刻这么不吉利的话干吗?”
可心没心没肺地笑着说:“以后我们每年都来这里玩,每次来这都要住这家宾馆,每次都要这个房间,那么我们每次都能看到这句话,你说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寒气从心底里挣脱而出,包裹住了张杨的全身。
张杨知道可心已经没有未来了。
天大的买卖也要绷足了架子,才显得奇货可居。
就像张杨一直都知道苗倩喜欢他,而他却对苗倩保持足够的距离。越是这样她反而对张杨越着迷。欲擒故纵是屡试不爽的把戏。
苗倩为了接近张杨,特意在他的单位里找了一份工作。因为她那个有钱的老爸就是张杨的老板。每次老板苗总看到张杨的时候,眼神里都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些张杨还看不懂的复杂。
突然有一天苗倩不见了,不再上班打卡,也不再细心地为张杨订午饭。张杨刻意装作毫不在意,一周过去了。依然没有苗倩的消息,张杨这才慌了神儿。苗倩就是他的未来,她的那个有钱老爸会帮助张杨少奋斗几十年。
张杨犹豫着,最终还是拨通了苗倩的电话。
“你找谁?”那边传来一个沙哑中透着疲惫的声音,是个男人。
“我找苗倩,她在吗?”张杨尴尬地说。
“是张杨吧?”那边说。
“是……是我,呦,是您啊!”张杨这才听出来是老板的声音。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虚惊一场,张杨还以为苗倩因为自己不理她,她一生气就找了别人呢。
“我在医院,你也过来吧,来见见苗倩。”老板哽咽着说,似乎是在强忍悲痛。
张杨刚放下的心此刻又悬了起来,难道苗倩出事了?她就是张杨金库的钥匙,他绝对不允许她出任何问题。
病房外,张杨看到苗倩躺在病床上,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线,那些线连着病床旁的各种仪器上。
老板拍了拍张杨的肩膀说:“苗倩从小就有心脏病,这是我们家族遗传的。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发病了。”一滴浑浊的泪水从老板的眼角里流了出来。
张杨的脑子一片空白,眼看就要到手的财富就这样化为乌有了。张杨开始没由来的恨,恨他自己,恨苗倩,恨苗倩的父亲……
老板以为张杨是在为苗倩而悲伤,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张杨,你是个好人,可惜苗倩没有这个福分了。”
张杨问:“难道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了吗?”
老板摇了摇头,说:“除非做心脏移植手术,可是你知道的,现在肯做器官捐献的人越来越少,而要和苗倩的配型相一致的捐献者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估计苗倩是等不到了。”
忽然张杨想到了什么,忙问:“苗倩是什么血型?”
“B型血,和她妈妈的血型一样。”老板随口说。
张杨一下就想到了可心。她就是B型血。
于是张杨带着可心去了远离都市的古城。就在她在宾馆房间的墙壁上刻下那一行字的时候,张杨决定动手了。张杨在她的水杯里放了足量的迷药。然后给老板打了一个电话。
几天之后,可心的心脏又在苗倩的身体里重新跳动了。
如果人生可以彩排的话,那么谁还会为那一幕幕的意料之外而喝彩?
苗倩还缩在张杨的怀里,只是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她没问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一行写着张杨名字的字,也没问那个要和张杨一直走下去的人是谁。
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明天我就回去。”
张杨注意到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
张杨说:“好,等天亮我们就回去。”
苗倩喝了点水,心情似乎平复了很多。她也给张杨倒了一杯。
张杨安慰着她:“没事的,一切有我呢。”
苗倩忽然问张杨:“你会怪我吗?”
张杨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这样的话,他当时也和可心说过。
张杨笑着说:“别傻了,我怎么会……”话还没有说完,张杨就觉得头晕得厉害,紧接着整个房间都开始旋转起来。
张杨强忍着头疼,问:“你给我喝了什么?”
苗倩冷冷地看着张杨说:“我需要一颗AB型血的心脏。”
“你怎么知道我的血型?我从没告诉过你。”张杨意识到苗倩想要干什么了。老板说过他的家族有心脏病史,可是张杨不知道苗倩为什么会知道他的血型。
苗倩皱着眉,似乎也在想自己是如何得知张杨的血型的。
就在那一刻,苗倩诧异的眼神和可心的眼神一模一样。只有可心知道张杨的血型。
张杨已经没有多余的意识来支撑着他的思考了。倒下的那一刻,张杨看到苗倩在打着电话,那明明是苗倩的脸,为什么他总能找到可心的影子……
似乎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梦,苗总醒来之后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病床前围满了人,苗总用了很长时间才把他们一一想起来。
苗倩紧张地握住苗总的手说:“爸,你感觉怎么样?”
对,他想起自己是谁了。他是苗倩的父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那天他的心脏病突发,是苗倩把他送到了医院,然后让他放心,她说她不会让他有事的。她真是一个好孩子。
苗总笑着说:“我感觉不错,像是重生了一样。”
苗倩喜极而泣。苗总轻轻地抚摸着苗倩的头发,说:“傻孩子,爸爸都没事了你还哭什么。”
苗倩这才拉着苗总的手,陪他聊着天。
她说了什么苗总都没听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手术成功之后,苗总总有一种恨意。对所有人,尤其是苗倩。不知道这和他的身体里跳动着一个本不属于他的心脏有没有关系。
只是苗总每次看到苗倩,心里就会有莫名地烦躁,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
恨不得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