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还没意识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已经在心里把邬先生当成了主心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处在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中。
足足有好几天的时间,我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邬先生不知道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胖护士这几天也不见了踪影,我想她是有意在躲着我,她知道只要我一见到她肯定会第一时间问她关于邬先生的情况,她不敢面对我,也就证明邬先生的情况并不乐观。
不过总算是还有一件勉强值得欣慰的事情,就是那个新来的副院长也没再找过我的麻烦,之前那件事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这让我有些惴惴不安,我清楚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其实涌动着更惊心动魄的暗流。
缘缘曾经找过我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其他人在场的缘故,她并没有和我说过话,但她的眼神似乎是在问我,还好吧?
那时候我的心情糟糕极了,没有任何心情和她聊天,就冲她摇了摇头。她也识趣地抱着画板离开了。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一提,在邬先生不在的这几天里,医院来了一个新的病人,是一个样子十分清秀的男人,但眼神透着一股子令人难以直视的冷峻。和其他精神状况明显异常的患者不同,这个人甚至不像是个病人,虽然我从没和他有过任何正面接触,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对他的判断。因为在自由活动的时候,那个病人总是喜欢捧着一本书安静地坐在活动区域的角落里认真地阅读,一个人是不是喜欢读书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不过我一点和他接触的兴趣都没有,道理很简单,我怕了,我怕这个家伙又是哪个院长或者主任来化妆成病人微服私访的。
这个插曲暂且不提,我这几天矛盾的点就在于是不是要乖乖地做个听话的病人,在这里坦然地度过余生。可我不甘心,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出去做,我不能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可连邬先生都被那个副院长弄得生死不明,我又凭什么出去?人生真是矛盾,在人的一生中,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不同的烦恼,逃不过也躲不开。
我再见到邬先生是在一个星期之后,而见到他的第一眼,那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也在一瞬间有了一个坚定的答案,我不玩儿了。
邬先生是在胖护士的搀扶之下出现在活动区的,他右手和左腿都打着石膏,脖子上还戴着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护具,他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的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心酸,即为邬先生此时的惨状而揪心,也为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而感到庆幸。
我慢慢走过去,像是很随意一样地走到那张长椅前,在另一头坐了下来。
胖护士看了我一眼,然后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我叹了口气,说:“大爷,要不算了吧。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邬先生好像想笑,但不知道牵扯到哪里的伤口了,他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我想过去拍拍他的后背,但他却不露痕迹地冲我摆了摆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了下来,他咧着嘴,显然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说:“我们以后要更小心才行啊,现在鬼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我摇着头,提高了一些声音,说:“大爷,您可能没听清我刚才说了什么,我的意思是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们别在想着逃跑了。”
邬先生轻轻抚摸着拐杖,若有所思地说:“小伙子,你以为我老了吗?”
我心说您头发都白成这个样子了,难道老得还不够明显吗?
见我不说话,邬先生又说:“还是你以为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成为你的累赘?”
我实话实说:“大爷,我还真不是因为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觉得您是个累赘,我是担心再和您这么走下去,我也会变成您现在这个样子。”
邬先生哈哈大笑,我隐约看到他胸口上缠着的绷带上竟然开始渗出了丝丝血迹。在他的胸前氤氲成了殷红的一片。
我这一下也慌了手脚,心想这下可坏了,这老家伙估计是被人打坏了脑袋,连疼都感觉不到了。弄不好真的就成了个精神病人了。
邬先生笑了一会儿,然后吃力地朝我这边挪了挪身子,他压低声音说:“其实我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之前我们的计划太顺利了。如果真的那么简单就能逃出这里,这里也就不是雾隐医院了。”
对于邬先生的话,我其实是不大相信的,我以为他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沦落到这样一个地步而寻找说辞而已,我耐着性子说:“大爷,我拿您当自己人,所以有话就直说了,您其实也没必要逞强,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这是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的,不过为了您今后的健康着想,您还是别再筹划着要离开了。”
邬先生盯着我的眼睛,说:“小伙子,你不信我不要紧,可你真的不想出去了吗?你在外面难道不是还有非要完成不可的事情吗?就算我肯承认自己老了,也许真的是个累赘,难道就算是这样,你真的会彻底打消逃走的念头吗?我告诉你,没有我,你这辈子都逃不出这里,所以我们之间不存在谁摆脱谁的问题,你我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邬先生像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灵魂一样,我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太清楚我的诉求了。我无奈地瘫坐在长椅上,那一瞬间我好像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我只好没骨气地问:“好吧大爷,我再信您一次,您刚才说您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这是真的吗?”
邬先生说:“当然,在这所雾隐医院里,当院长的身体发生某种状况从而无法继续履行院长的职责的时候,在上级部门委派新的院长就职之前,副院长会暂时行使院长的权利,成为代理院长。这是我在任的时候制定的条款。所以我知道,副院长也就是我另一位学生会提前回到这里。他不回来,我就算逃出去也不会安心的。”
我说:“既然您已经料到了我们的计划会被人识破,可您为什么还会被人打成这个样子。”
邬先生神秘兮兮地说:“我只不过是想试试我这个很久没见的学生是不是长进了。”
我别过头去,尽量不去看邬先生身上的伤,我问:“那您得出您想要的结果了吗?”
邬先生幽幽地说:“得到了,这孩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狠啊,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看来这些年他确实长进了不少。所以我说我们以后要更加小心才对。”
我苦笑着说:“之前我已经和您的那位学生谈过了,他也想让我做他的卧底,尽管我不知道他又想从您身上得到什么消息,但他带着我见识过您被毒打时的场面了,说实话我也真的怕了。”
邬先生说:“其实没什么可怕的。越是不懂得弯曲的钢,反而容易折断。”
我听得一头雾水,说:“我不明白您说的。”
邬先生把头凑近了我,正要和我交代些什么。突然他看到一名护工带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走到了活动区域。
这可是个新鲜的事情,我已经好久都没见过除了患者和医院的医护人员之外的正常人走进活动区里了。而且这里理论上也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因为医院怕这里的病人会在发病的状况下袭击别人。而且一般人也不敢、更不会主动走进来。
这个人的出现至少说明了两点情况,第一,这个人能进来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说明这是个有背景的人。第二,既然选择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说明这个人有非要这样做的理由,而且时间紧急。
那个人径直走到了那个新来的患者面前,看来主角是那个新来的病人。他们在活动区的一个小石桌前坐下,两个护工这个时候站在石桌前,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和其他精神病患者隔开。即保证没有别人能听到那两个人的对话,也保证了那两个人不受其他病人的打扰。
我看到邬先生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两个人。不知道他又在一瞬间想到了什么计划。
那个西装笔挺的人把公文包放在了石桌上,然后从里面抽出了两份文件一样的东西递给了那个新来的病人。那个病人简单地看了一下之后,就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像是在签字。
我恍然大悟,那个西装笔挺还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应该是个律师。来到这里是找那个新来的病人来签署文件的。
我又纳闷儿了,到底是什么重要的文件要追到这里来签署,而且一个精神病患者在精神病院里签署的文件还有法律效力吗?这真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邬先生的眼睛还在盯着那个新来的病人,他对我说:“你认识他吗?”
我摇了摇头,我说:“他来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是个奇怪的家伙。”其实这个人出现在我视线范围的时候,从来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也从没表现得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应该有的样子,但我就是觉得他很奇怪,因为在精神病院里,出现了一个处处表现得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不同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邬先生似乎也来了兴趣,他问:“哦?怎么奇怪?”
我挠了挠脑袋,说:“这家伙喜欢看书,而且我始终觉得他并不是精神病,而是一个正常人,您说奇怪不奇怪?”
邬先生笑了,说:“不能因为人家不像精神病患者,你就歧视人家。”
我说:“歧视倒是谈不上,我就怕他又是医院里哪个高层领导伪装成的病人,我现在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邬先生摇头,说:“不会的,同样的招数那个家伙不会用两次。你找个机会和那个新来的病人接触一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硬着头皮问:“啊?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您就不怕节外生枝啊?”
邬先生说:“这个险值得一冒,因为我们需要这个家伙?”
我实在不明白邬先生的用意,我说:“我怎么没看出这个家伙有什么过人之处是我们需要的?除了他可以拥有自己的书,难道他的哪本书上有我们逃跑的路线图?”
邬先生无奈地看着我,他叹了口气说:“难道你没发现他可以和外面的人接触?”
我想到了那个文质彬彬的律师,说:“那又能说明什么?”
邬先生说:“我需要利用这个人的资源向外面带出一个信息。”
我下意思地问:“什么信息?”
邬先生这个时候突然抬起了头,他看向了院长……哦,现在是副院长办公室的窗子,我也顺着邬先生的眼神向上面张望过去,果然看到副院长正鬼鬼祟祟地拉上了窗帘。
邬先生冷笑了一下,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信息,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回该轮到我反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都要被邬先生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给点燃了,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我还会如此坚定不移地信任这个老人,因为无论他被人折磨成什么样子,只要他还有斗志,他的脑子还能运转,他就还是那个“邬先生”。这三个字就像是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告诉我,我们最终会赢!
就在那个时候,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慷慨激昂的声音。我知道,那是邬先生刚刚吹响的反攻的号角。那一刻,我热血沸腾,我觉得只要邬先生一声令下,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敢去。
很多年后我再回想那一天发生的情况,我才猛然间想通,原来我那个时候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邬先生催眠了。
催眠不一定是彻底地控制住一个人的身体,也很有可能是在情绪或者性格上进行干预。
我满头是汗地冲着邬先生说:“大爷,这一下我彻底想通了,之前是我不对,我居然还怀疑您的能力。”
邬先生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送你的那个护身符还在不在?”
我冷冷地问:“护身符?什么护身符?”
邬先生伸出两根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恍然大悟,是之前邬先生让我树根那里刨出来的那枚发卡。
我的心里有那么一刻的慌张,我早就不知道把那枚发卡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许已经丢了吧。这老家伙现在提起了那个发卡,该不是要我还给他吧?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哦……哦,您说的是那枚发卡吧,我把它压在枕头底下了,您送给我的东西,我当然会好好收起来的。”
邬先生微微一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这个时候自由活动的世间刚好结束了,胖护士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她扶起了邬先生就准备往病房走去。
邬先生这个时候艰难地站起身子,他又提醒了我一句:“那个东西千万不要弄丢了,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我开始努力地回忆,可我真的想不起来邬先生说的是哪句话了,我说:“大爷,您对我的教诲那么多,我一时也没想起您说的是哪一句话?”
邬先生背对着我,一边慢悠悠地离开,一边说:“我说过,那个东西会在关键的时候救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