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觉得我这个人活就活得坦荡,也一直都不认为这个世界会有“好心办坏事”这种事情的存在,那不过是在做了坏事之后给自己良心上的一点安慰罢了,有些事做就是做了,不是因为我觉得好坏,而是我觉得非做不可。如果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我对青胭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你要带我再见一次缘缘,有些话我一定要她亲自说给我听。”
青胭犹豫了一下问:“说给你听?那个孩子不是个哑巴吗?”
我说:“这件事我一时之间和你说不清楚,有机会我再和你解释,现在你想个办法让我们见一面。”
青胭点了点头,说:“好,我想办法安排一下。”
天色渐晚,还没有来得及等到青胭的消息,我的帐篷就被拆除了,我被带回了大楼里,回到了我久违的病房,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竟然隐约有一种不真切的错觉。
青胭再出现的时候差不多是深夜了,她隔着门,一脸歉疚地对我说:“医院更换了对所有病房的安保系统,只有你和那位姓邬的老人的病房是最严密级别的。我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轻易带你出去了。”
我的心咚的一声沉到了谷底,不仅仅是因为今晚很有可能没办法和缘缘见面了,更是因为变态的副院长为了阻止我和邬先生离开,竟然对我们各位“关照”。依照现在的局面,想要逃离出这间医院,或许已经是难上加难了。
青胭安慰了我几句,我看到她张了张口,像是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想她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应该是担心再给我一些打击吧。
我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扛得住。”
青胭说:“还有就是对整个医院的监控系统也做了升级,升级系统大概一两天就能完成。据说也是因为你们两个。”
我苦笑不已,真是难为那个变态的家伙了,其实我不过是个小角色,只是因为邬先生的关系,所以把我也列为了重点看护对象,这让我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我突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细节,我问青胭:“刚才你是不是说升级监控系统需要一两天的时间?”
青胭点了点头。
我又问她:“那也就是说现在的监控探头都是暂时失灵的状态。”
青胭想了想,说:“没错,应该是这样,而且监控室的同事今天全都放假了。”
我对青胭说:“那既然你没办法打开我的病房房门,那么你可以想办法打开缘缘的病房,把她带到我这里。”
青胭考虑了一下,说:“理论上倒是没什么问题,但那个小女孩儿未必会听我的话,你知道的,她从来都不和任何人有接触的。”
她说的没错,缘缘也只是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才会和我简单说几句话,但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很特殊的待遇了。
我让青胭稍等一下,然后开始回到病房里的柜子中翻找着。
我的私人物品其实并不多,柜子里东西也少得可怜,里面有邬先生给我的发卡,还有张百麟托我保管的那支枪,当然是用布包着的。难为在整改病房的时候没有把这些东西给我弄丢,尤其是那支枪,否则我的麻烦就大了。我在一堆画纸中找到了缘缘第一次给我画的画像,就是有两个人许志江那一张。
我把画纸交给青胭,然后对她说:“你把这个交给她,她看过自然就明白了。”
青胭半信半疑地接过画纸,然后随意地打开看了看,问:“这画的是什么?”
我支支吾吾说:“这……这就是小孩子的涂鸦,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倒不是想隐瞒什么,如果要解释起来,要费一番周折,为了节省时间我只好这么敷衍青胭了。
好在青胭没有继续问下去,她只是说了一句:“这画上的两个人都有点像你。”说完就离开了我的病房前,去带缘缘过来了。
我愣愣地站在门口,想着青胭最后那句话,那两个人都有点像我,我莫名地打了一个冷战。
我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忐忑得没有片刻安宁。好在青胭很快就带着缘缘来了。
青胭说:“志江,我只能把三十一号病人带出来十分钟,超过十分钟就很容易被人发现。”
我点了点头,说:“明白了,我只要问她几句话就可以了。”
说完,我透过病房大门上的气窗看到了站在青胭身后,一脸平静的缘缘。我立刻问她:“缘缘,是不是有人要带你走?”
缘缘的眼睛看都没有看我,跟别说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恍然大悟,因为青胭还在这里,这个孩子从来都没有在有第三个人在场的前提下说过话。
我对青胭说:“抱歉,但是你得回避一下。”
青胭果然是识大体的女孩,这一次她没有矫情也没有生气,她也看得出来我有多急切。她点了点头,说:“我过几分钟再来带她回去。”
等到青胭走开之后,我又问她:“是不是你的父母要带你走?”
缘缘虽然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她的眼睛已经开始和我对视了,我知道她这不是不想和我说话,而是不想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又问:“他们一定又什么目的对不对?”
缘缘还是不说话,但她落寞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一切。
我用力地拍打着房门,低声问:“他们想利用你?”
缘缘终于说话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说:“这和你无关。”
我气得想要说脏话,我说:“你这孩子是不是傻呀?他们搞不好会伤害你的。”
缘缘说:“反正都是一样的。”
我真是要被她气死了,我说:“什么叫都是一样的?你不要这么消极,我这是在想办法帮你啊。”
缘缘摇头,说:“没用的,没人能帮我。我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快的话也许明天下午就能走了。你该为我高兴才对,我终于可以解脱了。”说着,她很努力地冲着我笑了笑。
可我却读懂了那生涩笑容所代表的无奈、无助和无望。
我觉得缘缘的话里还有别的含义,我想仔细问一问,可是走廊那边已经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青胭的脚步声。
缘缘从她的病号服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叠起来的画纸,从气窗口递给我,说:“这是我最后的一幅画,送给你。”
缘缘说完,青胭就走了过来,说:“你们说完了没有,已经开始查房了,我要带三十一号病人回去了。”
我还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画纸,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缘缘已经跟着青胭往回走了。
我冲着缘缘的背影大声喊:“缘缘,你真的想离开吗?”
青胭吓得回过头,冲着我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紧张地四下张望。
缘缘也回过头,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我明白了,我绝对不会让缘缘就这样被她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带走,无论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我颓然地坐回了床上,展开了缘缘递给我的画纸。
我从来都没见过缘缘用那么灰暗的色调去画一幅画。这幅画的内容是一个女孩儿被吊在绞刑架上,女孩的表情麻木而苍白,而在绞刑架下拉扯这绞索的是两个中年男女,那两个人的样子极其狂热贪婪,就像是要榨干绞刑架上那个女孩身上的每一滴血一样。可讽刺的是,这两个中年男女的脖子上同样缠着绳索,绳索一直延伸到画纸边缘,在画纸的边上,牵着那两条绳索的是一只每只手指都戴着镶嵌宝石戒指的手。
我分析的出来,那个女孩就是缘缘。
把缘缘吊在绞刑架上的那两个中年男女应该就是缘缘的父母。
可那只珠光宝气的手又代表什么呢?我想了好久,却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一个声音在我的身后传来:“这是那个女孩儿给你的吗?”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是青胭,我说:“没错,是她送给我的,可我只能看懂个大概,再深一层的含义就不得而知了。”
青胭问:“我能看一下吗?”
我赶紧把那张画从气窗口递给青胭,她比我要聪明多了,或许能从这幅画里看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也说不定。
青胭只看了两眼就把画纸还给了我,她皱着眉说:“这画太吓人了,真的是个小孩子画出来的吗?”
我说:“是的,你有没有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青胭说:“我看到的全都是压抑的感觉,你还是拿着这幅画去问问邬先生吧,他活了那么久,见过的东西一定很多,说不定他会给你更多的建议。”
和我想的一样,我说:“你说得有道理,明天看到他的时候,我再问问他吧。”
青胭撅起嘴巴,不高兴地说:“惨了,晚上要做噩梦的。”
我笑着说:“那你进来,我保护你喽。”
青胭也笑,说:“少来,我还是在外面保护你吧。”
我们这样打趣说笑,把心中的阴霾驱散了不少。青胭又嘱咐了我两句,然后就去工作了。
那一夜青胭是不是做了噩梦我不得而知,我倒是真切地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出现在了缘缘的那副画里,只不过绞刑架上吊着的人并不是缘缘,而是变成了我。
我觉得脖子上的绞索越收越紧,分不清我是先窒息还是脖子先被勒断,我的双脚无助地在半空中蹬踏,却永远都找不到一个着力点。
我像个钟摆一样荡来荡去,我想试着看清到底是谁在拉扯这个绞索,是谁想要吊死我。
朦胧之中我好想看到了那个人拥有邬先生那一头银发;也好像看到了副院长那一双狠辣的手;可是那个人笑起来怎么那么像乔纳森;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了一丝阴冷的光亮,是眼睛,有点像青胭。
我来不及去思考,为什么这个想要了我命的人会有这么多我熟悉的人的特征,还是想要害死我的正是这些人?
我举得脖子上的绞索又收紧了许多,我甚至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不知道这是不是回光返照,临死之前我反而能把这浑浊的环境看得一清二楚了。那个人正在一点点收紧绞索,哪里有什么邬先生;哪里有什么副院长,更别说乔纳森和青胭了。我这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的脸,他长了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想要害死我的人不就是我自己吗?
我的生命戛然而止,这场梦也临近了尾声,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耳边总是在回荡着缘缘当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们都是许志江。
第二天我一来到活动区域就去找邬先生的身影,毕竟现在我要和时间赛跑,弄不好下午缘缘就会被带走了。一想起那幅画,再联想起我昨晚的梦,我就觉得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好在邬先生这一次没有故意躲着我,我赶紧把那幅画递给邬先生,我现在什么都不想问他,只要他告诉我这幅画的深意就好。
邬先生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感慨说:“嚯,这活脱脱就是一幅《耶稣受难记》啊。”
我说:“大爷,这怎么又扯到上帝了,你就说说这幅画是怎么回事吧。”
邬先生说:“这如果是那个小丫头画的,那么她就危险了,是要死人的。”
我攥紧拳头,狠狠砸在我的手掌上,我激动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缘缘狠心的父母就是想要伤害她。”
邬先生按住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我话还没说完呢,那个小丫头很危险,但不是她的父母想要伤害她,事实正好相反,她的父母希望她永远活着。”
这个答案和我想象的相差有点大,我问:“大爷,您确定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邬先生指着那幅画说:“你看到画上那双戴满了戒指的手吗?”
我把头凑过去,茫然地点了点头。
无限继续说:“这只手代表了金钱、财富。而那小丫头的父母就是金钱的奴隶,可能是因为我们都不清楚的原因,那个小丫头能为她的父母创造巨大的财富吗,他们也正是为了这个理由不惜从亲生女儿的身上榨取金钱,所以他们才不希望那个小丫头有任何闪失。”
我承认邬先生分析得很透彻,但还有一点说不通,我说:“可是大爷,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她的父母不希望她出事,那么她为什么会死呢?”
邬先生说:“这个很简单,你难道忘了那小丫头得了什么病吗?自闭症,那是自杀率极高的病症,想要杀了那小丫头的,就是她自己。”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那个梦,想要杀死我们的,就是我们自己。
难怪昨晚和缘缘谈话的时候,她对我说“反正都是一样的”,原来她不是在指自己已经认了命,而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自杀。
我喃喃地说:“《耶稣受难记》……希望她能像耶稣一样挺过去。”
邬先生轻笑了一声,说:“别忘了耶稣的下场是什么,他可是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我说:“可是耶稣后来还是复活了呀!”
邬先生哈哈大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一定要想明白这一点你才会成长,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耶稣,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复活的。没有人能救得了一个真正想要自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