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威尚未有动作,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断魂刀常昊双目突出,喉间呵呵有声,手中九环锯齿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身子一软,随后缓缓倒在地上。众人看时,他喉咙处有两个黑黑的指印,显是被人捏断喉管而亡。再看齐云,依旧立在原地,好似从未动过。
厅中众人不免倒吸一口凉气。这断魂刀常昊有些人是认识的,武功并不弱,算得上是江湖一流高手,但在齐云手下便连一招也未使出,便被齐云捏断喉管,这齐云武功着实厉害。
姜一枫的武功以快见长,齐云一进一退之际,他却是看的清楚,待要阻止时,却已晚了。他自思目前自己的速度,比之齐云恐怕尚稍逊半筹。眼见齐云一招便取了断魂刀常昊的性命,姜一枫心下有些不快,暗思这断魂刀常昊即算不遵规矩,却也罪不至死。
齐云面不改色,向大家叉手道:“打扰了诸位雅兴,我代主人向诸位道歉,诸位请继续。”
随即上来二人,将断魂刀常昊尸身抬走;又来二人,将翻倒的桌椅重又摆好。大厅之中,歌舞又起,重又恢复热闹。众人转头继续,方才之事仿佛从未发生过。
齐云转头又向赵闯等人叉手道:“打扰了贵客雅兴,非常抱歉。”
赵闯抱拳笑道:“无妨。”
姜一枫待要说话,想了想,这齐云只是管家,规矩乃是他主人所订,与他多说无益,因此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于是齐云依旧头前带路。到得大厅尽头,左右两侧皆有楼梯。齐云带众人上了楼梯,一直往上,二楼乃是食肆,三四楼乃是客栈,最后来到五楼居中一个房间前面。沿途皆有守卫。待齐云通报之后,赵闯带四人进得房间。
房间甚大,居中摆了一张茶桌,茶桌后面一人面向大门,正端坐饮茶。他背后是一整片琉璃墙面,晶莹通透;琉璃墙外面的下方,便是一楼的大厅。从琉璃处俯视下去,大厅一览无遗。
“好大一片琉璃!”公输雨未叹道。
“不是琉璃,是玻璃。”那人笑着站起身来。姜一枫看他时,五尺高矮,身穿一袭黑色刺金丝长袍,略显瘦削,皮肤白皙,带了一个狰狞面具,两眼深邃,正是鬼面郎。
姜一枫等人一听,均抽了一口凉气。其时玻璃极为罕见,如此一大片玻璃,其珍贵可想而知。
“许久不见,一向可好?”赵闯叉手笑道。
鬼面郎看着赵闯,略楞一楞,随即笑道:“原来是赵兄!多年不见!”又叉手道,“托苏总峒主和您各位的洪福。代我向苏总峒主问好。各位请上座品茶。”
赵闯遂将姜一枫等人一一介绍,众人见礼毕,随即入座。片刻进来一年轻女子,为大家点茶斟茶。姜一枫看她手法,颇为娴熟。
“赵兄多年不见。听得说你前些年离开梅山峒,去了外地?”鬼面郎一面饮茶一面问道。
“一言难尽。”赵闯品一口茶,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前来,乃是寻一个人。此人号曰显上人,乃是蜀山高人,极擅点茶,其茶艺可说是天下无双。不知可在此处?”
鬼面郎哈哈笑道:“确曾来过!不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在此地盘桓数月,然后便离开了。因他茶艺天下无双,一见之下,绝不能忘,所以印象深刻。我也深喜茶道,曾请教于他,获益匪浅。”
说毕,鬼面郎示意女子调好茶膏,自拿汤瓶点茶。姜一枫曾在楚衍与安乐先生府上呆过一些时日,于茶具鉴赏略有小得;看那茶盏时,胎厚色黑,纹理如丝似豪、根根分明,却又如夏夜星空、变幻莫测,端的是上上品,忍不住问道:“请教阁下,这茶盏可是建阳所出?”
鬼面郎淡淡笑道:“小兄弟好眼力,正是建窑所出银兔毫盏。这茶盏存世量不多。”一面说,一面点茶,只见茶盏中水脉幻出一头老虎形状,毛发皆备、栩栩如生。除了姜一枫,众人皆叹服。
姜一枫自习得点茶之术之后,得空便勤加练习,再兼他修习蜀山心法,又自幼习武,与茶道相辅相成,因此此时所点已不止花卉;举凡花鸟虫鱼、山水江河皆可。他心内自思比之这鬼面郎,应可略胜一筹;只是听说显上人已走,不免惋惜。
“请问阁下,显上人可有说他将去何处么?”姜一枫向鬼面郎叉手问道。
鬼面郎摇头道:“我这里来往人等,我从不问来自何处,也不问去向何方。”
姜一枫点点头,心道既然走了,那也无可奈何,只等有缘再见。
众人喝茶闲聊一会,姜一枫正要起身告辞,有一人进来与鬼面郎耳语几句,鬼面郎道:“哦?拿进来看看。”这人随即出去。不一时,托进来一个木盘,盘中放了一个玉琮,颇有古意。
鬼面郎拿起玉琮,仔细查看。姜一枫喝茶之际无意一瞥,心中一动,这玉琮与当日他在村中所获玉琮竟极为相似。
鬼面郎看了半晌,摇摇头,说道:“不对。不是。”将玉琮放回盘中,那人自端了出去。
鬼面郎端茶自饮一口,看向姜一枫道:“方才姜公子面露讶异之色,莫非认得此物?”
姜一枫摇头道:“不认得。不过我有一物,与此物极为相似,正不知其来历。”说毕,从怀中掏出当日村中所获十节玉琮。
鬼面郎哦了一声,笑着接过去,前后左右仔细查看,微笑渐渐凝固。他再看半晌,喃喃自语道:“难道是真的?难道是真的?”言语之间难掩激动之情。他转头看向屋角,那里摆放了一个大型的漏刻,漏刻显示此时正是午时。鬼面郎转过头来,对姜一枫道,“姜公子可否将这玉琮借我一用?”
姜一枫一笑,道:“但用不妨。”
鬼面郎点点头,起身对姜一枫与众人一拱手,道:“众位且请稍待。”拿了玉琮,匆匆出门而去。过得片刻,鬼面郎回转屋中,手中已不见了玉琮。
鬼面郎向姜一枫道:“此时尚早,无法判定真伪,可否请姜公子与诸位在蔽处稍待?日落月升之后便见分晓。”
姜一枫心中略略奇怪,不知他要见什么分晓,尚未答话,公输雨未先说道:“不行!在这房中呆一下午,闷也闷死了。”
鬼面郎转身对公输雨未笑道:“我这里虽然简陋,但要说到好吃的好玩的,却也不少。”
公输雨未听得说好吃的,眼睛一亮,道:“哦?可有什么好吃的?”
鬼面郎笑道:“五年之前,东京城皇宫之中出了一件怪事,皇帝老儿最喜爱的御用厨师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此事在宫中一时轰动,皇帝老儿大为光火,言道宫中戒备森严,一个大活人岂能凭空消失?务要彻查。查了整整三月,一无所获。朝廷恐有失颜面,因此秘而不宣,最终此事不了了之。”
公输雨未眨眨眼,不解道:“那又如何?”
鬼面郎笑道:“那御用厨师,便在蔽处。他做的南北菜品、糕点果子,颇为精致。”
公输雨未顿了顿,犹自有些转不过弯来,问道:“那御用厨师,如何到了你这里?”
鬼面郎笑着摆摆手,随即进来一人,手中托了一个银盘,银盘里面糕点重叠,共有九层。鬼面郎道:“这便是那御用厨师所做,名为‘九层水晶糕’,众位请品尝。”
公输雨未将信将疑,轻轻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只觉入口香甜,抿之化渣,不由赞道:“不错!”这才不得不信。
鬼面郎随即命人摆上一桌酒菜,隆重款待众人;又叫了十二歌姬入内献舞。姜一枫既然应了他,也不好便说走,好在也无要事,便留了下来。用过午膳,众人闲坐品茶,齐云自带了公输雨未去观看表演,看腻了方才回来。
戌时,日落月升,繁星满天。
鬼面郎看看漏刻,对姜一枫道:姜公子请随我来。”又对众人道,“大家且请稍坐。”
轩辕无咎等三人放下手中茶盏,看将过去。赵闯笑道:“不妨,大家且安心饮茶。想必鬼面郎与他有话说。”
鬼面郎带姜一枫进到里间。里间靠墙有一楼梯,沿楼梯上去,上面是一个阁楼,阁楼顶是一大块玻璃。阁楼正中,摆放着一个仪器,形似浑天仪。姜一枫一看之下,心中猛地一震,突然想起,那日在村中坑底,脑海中闪现出的祭祀画面中,正有这一个仪器。
鬼面郎带姜一枫走过去,指给他看,那十节玉琮正嵌在仪器上某个地方。鬼面郎缓缓转动仪器,一边观察天空星辰。过得片刻,喃喃自语道:“成了!成了!便是它!便是它!”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姜一枫不解其意。鬼面郎将他领到仪器前,姜一枫细细观察,此仪器皆为玉制,上面密密的刻着日月星辰。姜一枫按鬼面郎所示望去,见天上星辰与仪器上所刻星辰位置一一吻合,不差分毫。
“此乃璇玑玉衡。”鬼面郎缓缓道:“璇玑玉衡乃是古往今来最最准确的测天之器,有通天彻地之能。实不相瞒,我乃是古蜀后人,我祖上曾为古蜀国天正,司掌璇玑玉衡以观天象、测星辰、修历法。后来古蜀国为秦所灭,璇玑玉衡在战乱中俟失,这一千多年以来,我族人四处寻找璇玑玉衡残件;在此间开设鬼市,亦有此用意。想不到今日机缘巧合,终于找到了这最后一个部件。”言语之间,满是欣慰之情。
姜一枫疑惑道:“据我所知,这玉琮自来便是礼器,作祭祀之用,怎地是璇玑玉衡的部件?”
鬼面郎笑道:“玉璧、玉琮、玉璋、玉柱、玉管,最初都是璇玑玉衡上的部件。你看这玉琮,共分十节,这十节实为刻度,作观测星辰距离之用。后璇玑玉衡俟失,散落民间,众人不知其出处,便将之用作了礼器;虽后世仿制者甚众,只是那玉璧玉琮玉璋皆有大小刻度,其大小刻度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此后世所制皆不足用,必找到古蜀国璇玑玉衡原件方可组成。”
姜一枫点点头,心道楚衍曾说过璇玑玉衡乃是最准确的测天之器,看来此言不虚;只是楚衍恐怕未曾想到,璇玑玉衡尚能重现天日。
鬼面郎对姜一枫道:“我这里历来的规矩,所有东西不问出处不问来路,只问价格。姜公子你开个价吧,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如你所愿。”
姜一枫想了想,笑道:“这东西也是偶然得来,于我并无用处,如今它重归璇玑玉衡,正是得其所哉,也是它的造化,就送与阁下了。”
鬼面郎正色道:“无功不受禄。如此大礼,我却不敢收,姜公子你且划下价来。我虽能力浅薄,但我这一族这一千几百年以来,苦心经营,颇有些丰厚资财,你便要黄金万两、美玉千张,或是那宝物宝剑、天下奇珍,我自信我族亦能办到。”
姜一枫笑着摆摆手说:“阁下言重。这玉琮于我确无用处,送与阁下,适得其所。我并无所求。”
鬼面郎思索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道:“这样吧。我族在各地繁华之处,皆有开设商肆、古玩店、当铺等店铺,姜公子你不论到了何处,只要见着店招下角绣有一个与这一般模样的鬼面的,便是我族人所设;你拿我这信物去,不论有何需求,必当竭力满足。”说毕,郑重递与姜一枫。
姜一枫见他言语坚定,不便违拂,便接过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小小的木刻鬼面,雕刻精致,两眼乃是两颗细小的红宝石。他叉手称谢,突然想起一事,道:“这璇玑玉衡乃是天下最最准确的测天之器?”
鬼面郎笑道:“正是!”
姜一枫抬头看天,此时已近亥时,满天星辰,璀璨明亮,便道:“我可否借璇玑玉衡一观?”
鬼面郎侧身笑道:“得姜公子成全,璇玑玉衡乃成,岂有不允之理?”
姜一枫走到璇玑玉衡前,观测四仲中星所在位置,将位置与此刻时辰牢记在心。
鬼面郎眼中精光一闪,道:“姜公子亦懂观天之术?”
姜一枫惭愧笑道:“我为了寻一个物事,曾师从当朝司天监监正楚衍楚大人,只是时日短促,所学者皮毛也。”
鬼面郎道:“哦?不知姜公子所寻何物?我或可略效绵薄之劳。”
姜一枫笑道:“如今已然寻到地方,不敢劳烦阁下。”
鬼面郎点点头,便不再问。两人一起回到众人所在屋中,却见公输雨未和轩辕无咎正在争执,姜一枫忙问缘由。
公输雨未嘟嘴道:“我观这屋宇结构,此楼下面必定中空,无咎哥哥不信,说楼底中空则此楼无可承载,必定塌陷。”
鬼面郎看了一眼公输雨未,笑道:“公输姑娘好眼力,此楼楼底确是中空,下面乃是一个大水池,与小岛周围地下暗河相连通。”
公输雨未好奇道:“这小岛周围都是水,为何还要专门做一个水池子啊?”
鬼面郎淡淡道:“这水池名叫鼍池,里面养了百十头鼍,也叫猪婆龙。有那在这鬼市中欺行霸市、强买强卖;又或者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便绑了来投入水池之中。即如适才楼下争执的那个断魂刀常昊,便被投入了这水池。”
公输雨未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赵圆月在旁边欲言又止,想了想,最终还是说道:“如此做法会不会太过残忍?便不能押送官府,按律定罪么?”
鬼面郎哈哈笑道:“官府?此乃化外之地,哪来的官府?来此地之人,形形色色,也不乏身背杀人重罪之人,若无严刑峻法,此地早已乱成一锅粥了。”
赵圆月想了想,黯然无语。
姜一枫缓缓道:“话虽如此,若只是一点小错,便即取人性命,终究太过残忍了一点。”他终究是少年心性,眼见那断魂刀常昊因争执被齐云一招便夺了性命,心下终究不忍,虽知鬼面郎之言甚有道理,也忍不住出言相劝。
鬼面郎看向他,停了半晌,道:“好。既然是姜公子发话,我便传令下去,日后凡捣蛋撒泼之人,若无大错,便只须切掉一手,逐出鬼市,不再取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