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纪705年,汴周,华夏不夜城。
大雪封巷后的冬夜,忽明忽暗的路灯撕开了一条直路。
姜冕站在公房区的雪地里,看向不远处破旧的的连挡风玻璃也没有的那层居民楼。
窗口处只有一层薄薄的隔板夹起那块掉了漆近乎快要坠下来的支架边,才不至于让寒风整个吹进屋子里,那是他们家隔壁的邻居。
他隐约记得,那早就不能住人的地方几周前还亮着灯光,住着一个六十岁多的浆洗女工,临启境一重,工薪每日才不到十个铜郎,是他的几倍之少。
而现在,那层楼整个暗了,连她也没能撑过去。
和公房区这里曾住着的大多数穷人一样,没能撑到这个冬天过去。
拿出身上仅有的几十枚芯坠似的铜郎清点了一番,他低下头叹了口气。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铜郎是周天子盟八年前发行的取代纸币的新的便携式货币制度,正面印着镇国战神周子渊被九冠加冕的肖像,一个英气的短发男人穿着皇室伯爵装的样子。
反面则刻着一条龙爪的图徽。华夏龙脉的标志,一枚约等于旧纸币面差数额比例的1:10。
这之上还有汇率更高的银元和金榜,只是,他这辈子也只在书中和电视上才见到过。
三十枚铜郎,这代表他今天的时薪只到手三十块钱,这是税后的。
“再这样缩减工人的薪资下去,恐怕连包二手烟也买不起了。”
他叹了口气,侧过头看了一眼墙上贴着的征召令,低声暗骂道。
“去它娘的当兵,国库前线吃紧。后方紧吃,半年的军晌还没有燕京的那些富人一天的水平高。”
语罢,回头瞄了一圈四周,上前一把撕掉了墙上的征召令,随手丢进了废篓里。
确保无人看见后,身影鬼鬼祟祟地消失在了街巷内。
点着灯的屋里,姜家。
“这天真冷啊。”
姜冕缩着身子淌过雪地,下意识地发了个寒颤,推开了门。
在灯火围拢的餐桌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火腿一口塞进了嘴里嚼着。
“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韩娟从厨房里又端出了一盘菜放在了桌上,略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右臂。
带着一条小围裙,整个一家庭主妇的打扮。
看上去不到五十的年龄,两鬓却已经多出了几条皱纹。
整条右臂的骨骼关节发出机械“咔咔”的声响,明显的,这是一条义肢。
“吃完还有呢,别噎着。”
“二婶,从我二叔离开后你就没再买过新衣服。女人啊,偶尔还是要打扮一下比较好。”
说着,姜冕又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韩娟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小小年纪懂什么女人。再说了旧衣服能穿的还能穿。等你二叔年关回来会带新衣服的。”
“你每年都是这么说。”
姜冕无语的叼起一片肉。
这句话从他二叔十年前回到部队开始,韩娟每年都会这么说。
可惜的是,打从他记事起,二叔就没有待在家里过,这么多年服兵役也从来没有给这个家增添过新事物。
甚至连一分钱的家用也都没有补贴,更别提给韩娟买什么新衣服了。
这么多年,他都已经忘记二叔的相貌了。
依稀也只记得有个穿着军靴的魁梧高大的背影,似乎在一个夜晚踏上了雪国的列车。
姜冕还在学府读书,他们现在这个家除了靠着千机铺的工薪维持,家用基本上都是靠着韩娟这个家庭主妇打着零用一手支撑的。
“吃你的吧,少抽点烟什么就有了,别乱整这些没用的。”
韩娟摆了摆手,没怎么在意的也坐下来开始吃起了饭菜。
“好,那大美女辛苦了。尝块肉先。”
姜冕夹起餐盘里的火腿放在了韩娟的碗里,呲着牙,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他知道韩娟不会听进去,更不会伸手向那个男人要什么。
这么多年了,在这乱世之中,这种日子韩娟早就过习惯了,从姜冕来到他们家时就已经是这样。
姜冕不是这对夫妇的亲生孩子,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爹娘是谁。
他是被江浩他爹,江老爷子在城隍庙旁边的一间祀堂内捡来的。
据说,那时候他还是个三四岁大的娃子,也是在这样的冬天。
当时江老爷子说他整个人蜷缩在庙里发起了烧,身上只盖了几件毯子。江老爷子一时好心,便将他带回了家。
他醒来后很多事情已经不记得了,也不会说话,面对江家人,也只会呀呀的叫着。
江家报警后见没人认领,便收留抚养了姜冕。
冕这个名字是江家人为他取得。
而姜,这个姓氏,是他从小一直带在身上的半块玉佩上刻的字。
后来这玉佩也不知怎么的,在二叔离开后就莫名遗失了。
没过多久,江老爷子去世后,他的抚养权自然也就到了眼前这对夫妇的手里。
结果一养就养了十多年。
吃着吃着,韩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姜冕,语气有些低沉的说道。
“小冕,婶儿要和你商量个事儿。南北前线现在吃紧,军部已经下达了征召令,邀请退役的老兵回归。其中,我们家也被提名了。”
“二婶你不会是要回。。”
姜冕表情顿了顿,似乎明白了韩娟要说什么。
他们夫妇二人包括江老爷子都是军部出身。
而眼前的韩娟,更是在二十五年前的镇魔关战争中,享有战场女武神的称号。
虽然姜冕知道,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韩娟吹出来的。
他们一家不像四大家族,是豪门名门出身,可在汴周内,这些参加过那场战争的军人都是值得那些家族的长老尊敬的。
如果不是为了从小拉扯他,韩娟他们一家至少也能进个体制内部混个老干部当当,他们家的薪水起码也会是现在的五倍之多了。
可韩娟没有那么做,而且她毕竟不是二叔。已经从前线撤下来十几年了。
这些征召的事情,没理由再加在这个快五十的妇女身上。
“其实,二婶早就想回去了,若不是看在你还没成年没人照顾,我也早就回去陪那个死人在战场上杀敌了。”
“小冕,你今年满十八了,马上就要考高等学府,后半辈子的路还长,需要靠你自己走。”
她口中的死人自然指的是二叔。
韩娟叹息了一口气,“你是个大人了,二婶也不能一直陪着你。”
姜冕略微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他一直以为韩娟这么多年已经忘记了那个世界,忘记了战场上的那些血的味道。
没想到,她依旧放不下。
可他们面对的东西,毕竟不是人。
在那个战场上,他们遇到的东西,是世界上最危险,也是最凶恶的。
甚至,韩娟的这条右臂,也是在那个战场上被那群怪物夺走才移植了义肢。
良久,姜冕无力的握了握拳,他知道阻止不了韩娟。
他们这些人注意是要为人族的未来奉献一生的。
“二婶,您都下战场这么多年了,别说身手退步了不少,就连境界也早就没修炼过了,现在也才擎域境三重,而且。。还是下三道的吧。。就算去了战场有用么?”
“怎么?看不起你二婶?”
韩娟轻笑了一声,拿起饭勺甩了甩。
“擎域境怎么了?在战场上,一场成功的战役可不是纯靠境界和武技取胜。我们人族和异教徒拼的是什么?身体素质么?那战争可别打了,我们人族对上任何一头野兽都没胜算。可我们有兵器,我们有思想。擎域境怎么了?下三道怎么了?”
“在战场上,没有什么不可能。你二婶我以前可还和团队围杀过上渊境的敌人呢。”
姜冕知道,这大概是真的。
不过用什么方式围杀的就不知道,二婶以前可能在队伍里只是个摸鱼的。。
就和那战场女武神一样水。。
可他不想让二婶走。
她一走,这个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二婶。。”
“不用劝我了,我已经给军部重新报好了征召兵的名额。一个时辰之后,就会有人来接了,这顿饭,就当是你给你最后一顿送行吧。”
“这种天?这么着急么?”
姜冕看了一眼窗外,雪还没停呢。
“省城豪门司徒家的顺风车,你应该知道现在镇魔关的情况。”
韩娟说着,抽起了一根烟,她也是老烟鬼了。
姜冕烟不离身的习惯还是他从韩娟这里继承来的。
在此刻,她倒真的有点像是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女武神了。
“卡里有钱,你二叔在军部吃紧,没有多少回粮。这是我这么多年打零工和退休下来攒的一点抚恤金,大概也就四五百铜郎,别一下用太多。省着点花。到了高等学府修炼还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
“高等学府,就考周天子盟的启明学府吧,这么多年虽然我对你的成绩没怎么关系。但你学府的导师还有平日里给你开小灶的解老私下都有和我提到过,你不用二婶操心。”
“记得上了学府也要认真学习,想谈恋爱可以谈,但是要对人家女孩子好点,不要欺负人家。记得给我寄信,虽然我在诸天战场那个环境不一定能及时收的到,但看到了一定会回的。”
“少抽点烟,这玩意虽然对咱们武者体内以后要开启的窍穴锁没影响,抽多了还是对身体不好。以后在学府里被别人欺负了记得和人好好交流,实在不行报上你二婶的名字。我如果能活着回来看我怎么收拾那小子。”
“你爷爷留下的遗物我都放地下室里了,值钱的老古董都当了,没留下多少值钱的东西。但是便宜的功法黄阶弄决的还是有那么一两本。被老鼠啃干净之前你可以捡出来看看。”
“还有。。”
韩娟这十八年里没少和姜冕絮叨。
可姜冕这次没有打断,认真地听了进去。
因为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韩娟了。
“哭什么,别这么娇气。你二婶我到了战场上也没那么容易死。”
姜冕眼眶微红,擦了擦眼角的水渍。
“你知道么,我们骨子里流的血脉。”
说着,韩娟抬起左臂指了指血管,铿锵有力地说道。
“这是责任,也是义务。”
“小冕你记住,因为我们是人,生而为人,为了人族的未来而战。”
说完,韩娟便潇洒地离开了,门外有车的笛鸣声来接她了。
姜冕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那个身影很伟岸。
是真正守护着他们国家和世人的那群人才有的身姿。
行了一个致意礼,直到目送那辆司徒家的车离开视线后,消失在了雪夜中,这才拉起了窗帘。
大雪中行驶的豪车内,二婶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姜冕零星的身影,叹了口气。
她在这里呆的时间,的确太久了。久到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片刻后,她的脸上恢复了冷峻的表情,对着前排的军装男人不容置疑地说道。
“离开周天子盟吧,顺便,撤掉我们在江家附近埋藏的监视设备和无线电,回收所有线人。那东西,不在这里。”
说完,她从身上摸出一张有些泛黄的旧照片,目光沉默地看着照片中的四人。
良久,打火机亮起的烛热覆盖了过去,散落下几道零星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