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虚拟审讯室出来之后,石头给局长打了个电话。他说,这件案子,八成是有黑客入侵了这些车的人工智能系统。“不过我还是去银河路那边调查一下,车祸旁边还有一些零星的住宅,也可以去看看有没有目击者。毕竟我们不能完全排除另两成的可能性:如果这些愚蠢的人工智能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就真的是,见了鬼了。”
石头把老桑塔纳从停车场领出之后,在车场管理处领了汽油灌进油箱,浓烈的汽油味让他陶醉,这让他想起50多年前,他戒酒60年之后开了戒,再次闻到的苏格兰艾雷岛威士忌的浓烈泥煤味。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做酒鬼的日子,酒精把生活腐蚀成了一个黑洞,你每天都想看看你能变得多么醉,是不是能够比之前醉得更远些。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挪了挪屁股,把座椅调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哗地抽出安全带,扣上,感受到那种勒在胸前的实在的阻力。他握着方向盘,想着,天哪,这种打算操控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也完全准备好受你操控,但你又担心自己未必操控得了的感觉,真是太他妈棒了。但同时又想,老天爷,这感觉好像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情了,就好像是人类的史前记忆,虽然因为无人自动驾驶技术的普及,驾驶座被取消的情形也不过才仅仅20年而已。
但是如今的20年,真好像20个世纪。
石头把车钥匙插进方向盘下面的钥匙扣里,旋转,车子轰地震动起来,皮带在前面的引擎盖下面吱吱地叫着,好像在庆贺自己的再次启动。随着发动机的运转,车身抖起来,就好像是个活物将要蠢动。石头想,现在那些无人自动驾驶的电动车,行驶起来过于平滑,过于安静,像是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有八十年没开过手动挡汽车的石头对踩离合器、挂挡这些方法有些生疏了。但记忆深处,曾经的驾校老师的恶劣脾气还储存着,顺着对着脾气的记忆,很快就捡拾回了开车的技艺。他在停车场里的空场地试了试,很快让手和脚协调了起来。他放开了安全带,一脚松开离合,一脚油门猛踩,飞驰了出去。
没踩几脚油门,石头就把车开到了这座小城与东边郊区的交界,那儿有一间裸麦酒吧,在这个夏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夕阳隆重地把金色洒在酒吧的招牌上。酒吧里灯光昏暗,对于买醉来说,时间尚早,城里上班的人们此刻正等待着即将敲响的集体下班钟声。
石头要了一杯杰克·丹尼,酒保老金倒好,然后问他:“今天这么早?”
石头说:“晚上到郊区加个班。”
老金:“有案子?”
石头点点头,就简单讲了讲无人自动驾驶车遇到的搭车客。
老金说:“我听说过这种事儿。大概八十年前,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听奶奶反复跟人说过这样的事情。我不太确定这是真事儿,还是故事。我奶奶说,我爷爷有一天晚上开车从外地回城,到城乡结合部的时候,路上有一个老头招手,爷爷那时候是个善良单纯的小伙,出于好心就让这老头上车,老头拉开后座的门,上车之后唠唠叨叨,说了很多抱怨汽车越来越多,搞得农村道路也乌烟瘴气的牢骚话。快下车的时候,老头说自己没钱报答我爷爷,但他说他可以回答关于未来的问题。我爷爷就问他,我的车能用多久啊?他说一周,然后就指着车外的一座老房子说自己到了。爷爷的车是刚买的,他很生气,就狠狠地踩了刹车,回头正准备开口质问老头,发现车后座空无一人。他很疑惑,就下车,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于是往路边那个房子走过去,然后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告诉我爷爷,这已经是大概第八十次有人碰见这样的事情了。我爷爷看到,在老房子的墙上,挂着一张搭车老头的黑白照片,年轻人指着照片说,这是我父亲,他十年前就发生车祸去世了。”
石头:“嗯,这种都市鬼故事,我好像在什么书里也看到过。不过,你爷爷的车后来怎么样了?”
老金:“非常神奇。我奶奶说,恰好一周之后,我爷爷的车在停车场好好地停着,被一辆失控的无人驾驶实验汽车撞得稀巴烂。你知道,我小时候那会儿,无人驾驶汽还不过刚刚开始测试呢。”
石头:“你觉得世界上有鬼吗?”
老金:“不要说现在这样科技把一切弄得太过透明,什么都有得解释,什么都可以控制的时代,不可能再让人信鬼。就算是100年前科技没有这么发达的时候,我也不曾信过鬼。”
石头:“说实话,我很想念那些心里有鬼的年代。”
两人说完,沉默了一会儿。老金给其他客人调了酒,又回来给石头添酒。石头问他:“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老金一边倒酒一边说:“肾刚刚换成人工的。现在我的肾比骨头还硬。这杯我请。”
石头喝了一口:“恭喜啊,抓紧多挣点儿钱,未来还有得换呢,到时候还贷款压力会很大。如果你想多活些日子的话。”
老金哈哈大笑:“像你那样花公家的钱把身体里面的零件换个遍吗?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本事,我们这个小小的城市,多少年中央政府都没有指派新刑警来了,这些年的奇怪案件,都要靠你,兴许他们要让你长生不老呢。话说回来,现在政府没有多少工作可以安排给像我这样只在古老的会计学校上过学的人。幸好服务业人们还不习惯用机器人。我除了酒吧,还申请了其他工作,结果只安排了饭店和旅店的几份零工给我,这样我的益寿公积金少得可怜,可能第二个器官坏了的时候,还是要受病痛折磨。我是从没想过延年益寿,只是年纪这么大,又得了病,疼痛受不了。长期注射体质增强剂来拉长衰老的过程,活到200岁,我并没有那个兴趣。但换个器官,减轻病痛,我没什么意见。”
石头轻轻地哼了一声:“等你再换上两个器官,一个经典的问题就来困扰你:当你一块一块换掉一艘老船上所有腐朽的木板之后,这船还是那艘船吗?你还是你吗?就算你不在乎你是不是你,你还会想,新船似乎很结实,这被延展了的生命之海里还有些什么可以去侵略?”
老金:“换了人工器官,你还是不是你自己,还是不是个人,这是你的困惑吗?我感觉,只要脑子不换,这辈子看到想到的东西还在,就还是自己。”
石头:“你可能是为避免病痛换了许多器官,你发现,那些人工器官是如此结实,然而大脑在不断衰老,越来越不好用,但是很不幸,科学家还没办法给你换个新脑子。这时候,你就忍不住想用体质增强剂来保证脑子不会变质。你说没有兴趣活到200岁,但到那个时候,你的大脑里对死亡的恐惧就像正午的太阳一样耀眼。你抵御不了摆脱死亡的诱惑,你站在天堂的光芒前面徘徊。不过有体质增强剂这最顶尖的科技,人们换不了大脑,就让它勉强维持功能。等你用上的那一天,你就发现,这玩意就好像把危房一样的记忆力勉强用不牢靠的架子给支起来,时刻紧绷着,又时刻感觉摇摇欲坠。但支撑住的记忆大部分是功能性的,不过是为了维持你的语言能力,维持你还能认得这个世界的样子。还有很多私人记忆的细节变得混沌不堪。活了这么久,你的幻想、意淫、确凿与不确凿的记忆,你读过的书里的场景,你看过的电影,你相信过又放弃了的天堂景象,都搅和在一起,像是一团再也难以区分的脏面团。你不能忘掉它们,有时候拿出来一点怀念一下,又会发现上面长满了霉菌。”
老金:“我看你是得了便宜卖乖。你就是想太多。你脑子变成一团浆糊,可能是你喝了太多酒。”
石头摇摇头:“是这个世界不太对劲了。人活到七八十岁,本来可以趁着大脑的衰败,选择忘掉很多事情,为自己的老大脑卸掉附着在上面的摩天楼一样的记忆。但是人舍不得死,舍不得自己的一生,哪怕这一生已经过得腐烂了。科技强劲得人对未来已经没有什么期待,想象力被废黜了,不管什么维持健康延缓衰老的技术都给发明出来。虽然很贵,但那些有钱的人,就横行在长生不老的路上。但是你得问问他们,他们是走得轻松?还是负荷了太多,却又因为仰仗他们的人过多而求死不得?当太多人拿你当一个纪念物而你又不死的时候,你就成了活着的鬼。”
老金:“大侦探同志,求死难道不简单么。跳楼、跳河,或者卖掉你的房子,买一剂永乐针,就立即让天堂的阳光变成你的新羊水。”
石头指指自己的脑袋:“啊,我可能没有告诉过你,公安局在我的脑袋里种了一个情绪与身体健康状况监控芯片,我一旦有情绪波动,有自毁倾向,会被立刻识别出来,这个芯片会放电,刺激我从这念头里面走出来。”
老金没言语。石头指指自己的空杯子,老金又给倒上了一杯。石头仰头喝完,抹了一下嘴,让老金结账。老金把虹膜POS机往石头的眼睛上一扫,收了钱。他看见石头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色血丝,酒精的作用让眼球里那些纤细的血管膨胀,爆裂,发出火一样的目光。
老金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这次的案子,可能要向最黑暗的地方进军了。”
石头驶上了出城的高速路,夕阳就要沉到地平线的下面去。他放下车窗,踩足油门,让疾速的风穿过自己被飘散起来的灰白头发。他看着一片一片齐整的洁白房子从窗外后退,橙红色的阳光打在这些高楼的身上,石头感觉这光的色彩在白色楼体上浓烈得如此虚假。
一些机器人在这些房子外面作清洁,避免那楼梯洁白的簇新感有一丝一毫的瑕疵。每几十栋房子之外,都围有同样洁白的围墙,墙顶上每隔几米,就有代表监视器运行的红灯一闪一灭,好像是什么巨兽的呼吸。石头想起他参加这城市最大住宅区的落成典礼的情景,市长高亢地演讲,吹嘘这座新造出来的“光辉城市”代表了最纯净、最安宁、最具秩序的城市信念。
石头望着将这些白房子齐整切开的宽阔的空旷街道,他总觉得没有人的气味。
石头想着,酒意涌上来,感到一阵不高兴,狠狠啐了一口痰在外面,他从后视镜看到那口痰精准地飞向了后面的无人自动驾驶汽车,那车检测到了这口浓痰,突然减速。他看到那车里的乘客惊恐的表情,在心里想着,是啊,你们在这人工智能控制的街道上安稳得太久了,你们太需要一点点惊恐的情绪来叨扰你们死水一样的生活。
酒精让石头愈发亢奋,眼前的高架桥的弯道与起伏,就好像是一座不断变动的活动迷宫在阔步前行的同时延展着自己的身躯,石头想,如果不赶紧走出去,这迷宫的怪兽,可能就要用自己的道路将自己窒息在其中。
石头这样想着,就使劲地踩着油门。他连着追尾,擦碰了两辆无人自动驾驶车,他向窗外伸出命运线已不清晰的手,对着那些在缓缓降临的夜幕中暗暗滑行的无人自动驾驶汽车竖中指。然后把脑袋伸出窗外,油门踩到底,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