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宫门,日光刺目。
慕卿浔抬手挡了一下,脚步略微停顿。金銮殿内的阴冷仿佛还附着在骨髓里,一时驱散不去。
谢绪凌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我们回家。”他说。
回家。
这两个字,此刻听来,竟是如此遥远。
两人刚走下玉阶,一个内侍小跑着追了上来,姿态放得极低。
“国师,夫人,陛下有旨。”
内侍展开一卷明黄的丝帛,尖着嗓子念道:“谢国师谢绪凌,忠勇冠世,护国有功;夫人慕氏,淑慎温恭,堪为表率。特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玉如意一对……”
一长串的赏赐,听得人耳朵发麻。
慕卿浔垂着头,听着那些华丽的辞藻,只觉得讽刺。
前一刻还要将她打为妖星,置于死地;后一刻,便是淑慎温恭,堪为表率。
帝王之心,翻覆若此。
“……另,谢国师妃慕氏,深明大义,心怀社稷,特加封为一品护国夫人,钦此。”
内侍念完,将圣旨高高举过头顶,“夫人,接旨吧。”
护国夫人。
何其荣耀,又何其可笑。
这是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不,这不是枣,是裹着蜜糖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谢绪凌上前一步,替她接过了圣旨,塞入内侍手中,口吻平淡:“东西直接送去王府。我夫妻二人,乏了。”
他说完,再不理会那内侍,牵着慕卿浔径直走向停在宫门外的马车。
那内侍捧着圣旨,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上了马车,厚重的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车厢内,光线昏暗。
慕卿浔靠在软垫上,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身体微微发颤。
她不怕死,却怕这无休无止的算计。
“加封一品护国夫人。”她喃喃自语,话里带着一丝自嘲,“他这是要将我架在火上烤。”
谢绪凌坐在她身侧,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
“不止。”他开口,声音沉静如水,“他是要用这‘护国夫人’的名头,将你我二人,彻底绑死在这京城。”
慕卿浔闭上眼。
是了。
一个需要“护国”的夫人,怎能随她的将军归隐田园?
今日她在殿上说得有多决绝,这“护国夫人”的封号,就有多狠辣。
皇帝在用最堂皇的理由,堵死他们所有的退路。
他要天下人都看着,看着他赵洵如何“倚重”功臣,看着他谢绪凌与慕卿浔如何“蒙受”皇恩。
从此以后,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这四个字死死钉住。
马车缓缓行进,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绪凌,”慕卿浔忽然开口,“你说,太上皇……他到底在想什么?”
醇亲王,当今圣上的父亲,早已退位,自称太上皇,居于兴庆宫,不问朝政。
可谁都清楚,那座宫殿里的老人,才是这大周朝真正的定海神针。
新帝赵洵,许多时候,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谢绪凌沉默了片刻。
“他想要的,是平衡。”
“平衡?”慕卿浔不解。
“是。”谢绪凌的手臂收紧了几分,“一个太弱的皇帝,镇不住天下;一个太强的皇帝,会忘了自己是谁。一个太弱的臣子,是废物;一个太强的臣子,是威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新帝需要一把刀,来稳固他的江山。但他又怕这把刀太锋利,会伤到自己。所以,太上皇便给了他一把刀鞘。”
慕卿浔的身体一僵。
她瞬间懂了。
谢绪凌是刀。
而她,慕卿浔,如今这位一品护国夫人,就是那把刀鞘。
用她来牵制谢绪凌,用他们夫妻二人的声望来稳固新帝的皇位,再用新帝的猜忌来打磨他们,让他们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威胁。
好一招帝王心术!
“所以,今日之事,也是他默许的?”慕卿浔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
“或许,是他一手安排的。”谢绪凌的回答,更让她心冷。
先用钦天监抛出“妖星”之说,试探朝野上下的反应,也逼他们夫妇二人做出选择。
若他们退了,便顺势削其羽翼,让他们做一对富贵闲人,再无威胁。
若他们进了,就像今日这般,慕卿浔必然要站出来,将一切挑明。
如此一来,君臣之间的那层窗户纸,便被彻底捅破。
新帝赵洵虽然丢了颜面,却也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给慕卿浔戴上了“护国夫人”这道枷锁。
从此,君臣离心,相互忌惮,相互制衡。
这,就是太上皇想要的平衡。
慕卿浔只觉得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
她以为自己赢了,原来,她只是在别人画好的棋盘上,走了一步早就被算计好的棋。
回到谢国师府,下人早已得到消息,府门大开,管家带着一众仆婢跪在门前,山呼:“恭迎国师,恭喜护国夫人!”
“护国夫人”四个字,刺耳至极。
慕卿浔没有理会,径直向内走去。
谢绪凌挥手让众人散去,快步跟上她。
穿过庭院,回到卧房,慕卿浔屏退了所有下人,关上房门。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张陌生的脸。一品诰命的凤冠霞帔不知何时已经送来,就摆在一旁,金光闪闪,刺得人眼睛疼。
“我究竟在做什么?”她问镜中的自己,也像是在问谢绪凌,“我以为我在反抗,可到头来,只是遂了他们的意。”
谢绪凌从她身后走近,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不。”他说,“你没有遂他们的意。”
他看着镜中的她,一字一句道:“他们的算计,是让我们君臣离心,相互猜忌。但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慕卿浔抬起头,从镜中看向他。
“他们以为,我谢绪凌的刀,会因为猜忌而钝,会因为束缚而锈。他们不知道,我的刀,只为你而出鞘。”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慕卿浔四肢百骸。
她转身,面对着他。
“可我们,成了棋子。”
“棋子,也能掀了棋盘。”谢绪凌的口吻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他们要平衡,我偏要打破这平衡。他们要我们留在京城,我们偏要走。”
慕卿浔心头一震:“怎么走?如今……”
“他封你为护国夫人,是阳谋。”谢绪凌牵起她的手,“但阳谋,亦有破解之法。”
他拉着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地图。
那是大周朝的舆图。
他的手指,点在了京城的位置,然后,缓缓向北移动,越过重重关隘,最终,落在了北境之外,那片广袤的草原上。
“北境蛮族,休养生息已有三年。这个冬天,怕是不会安分了。”
慕卿浔的呼吸一滞。
“你的意思是……”
“他不是怕我没了兵权,依旧是那个让蛮族闻风丧胆的战神吗?”谢绪凌的唇边,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我就再做一次战神给他看。”
“只有当这把刀再次饮血,再次让所有人都记起它的锋利时,他们才会明白,刀鞘,是困不住刀的。”
“你想主动请缨,再赴北境?”
“不。”谢绪凌摇头,“我要他,求着我去。”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
“夫人,你说,当蛮族铁骑叩关,京城震动,满朝文武束手无策时,他这位天子,会不会亲自将兵符送到我们府上,恳请‘护国夫人’,劝你的夫君,为国出征呢?”
慕卿浔的心,狂跳起来。
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才是谢绪凌。
沉默的猛虎,不出则已,一出,便要搅动风云。
“我明白了。”慕卿浔缓缓吐出一口气,所有的迷茫与无力,在这一刻,尽数散去。
她抬头,重新看向那身刺眼的一品诰命服。
“好一个护国夫人。”她低声说道,“这江山,他们既然要我来护,那我就护给他们看。”
只是,她要护的,从来不是赵家的江山。
而是她与谢绪凌,那一世安稳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