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如林,绵延十里。
天子秋狩的仪仗,比任何一次出征都要显得浩大而煊赫。谢绪凌骑在马上,与御驾只隔着三步距离。金黄的伞盖和繁复的龙纹,像一个华丽的囚笼,将天光与他隔绝开来。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或明或暗,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胶着在他和皇帝的座驾之间。这支队伍里,每个人都可能是皇帝的眼睛,皇帝的耳朵。
“谢将军。”
御辇的帘子被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掀开,皇帝的声音传了出来,听不出喜怒。
“臣在。”谢绪凌勒住马,躬身应答。
“进来,陪朕说说话。”
“遵旨。”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亲卫,踩着小太监搬来的脚凳,钻进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明黄色里。
车辇内燃着安神香,气味沉闷。皇帝半倚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并未穿戴甲胄,只是一身寻常的锦袍。他看上去更像一个要去郊外散心的富家翁,而非手握天下权柄的君主。
“坐。”皇帝指了指对面的小几。
谢绪凌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绪凌啊,你上次随朕出猎,是哪一年的事了?”
“回陛下,是元丰三年。”
“元丰三年……”皇帝捻动着佛珠,像是陷入了回忆,“那年你才刚承袭爵位,在猎场上,一箭射杀了头熊,为朕拔了头筹。朕当时就说,你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将军。”
谢绪凌垂下头:“陛下谬赞。”
“不是谬赞。”皇帝的指尖停在一颗佛珠上,“朕的眼光,一向很准。朕说你是利刃,你便能开疆拓土。朕说你是盾牌,你便能戍卫国门。这些年,你做得很好。”
车轮碾过石子,发出一声轻微的颠簸。
“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本分?”皇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轻笑起来,“好一个本分。那朕问你,如今这西山,算不算边疆?朕的安危,算不算国之根本?”
这番话,与高瑾在护国府说的大同小异。
谢绪凌没有回答,他知道皇帝不需要他的回答。
皇帝自顾自地继续说:“朕听说,西山最近不太平,有些野兽,不守规矩,总想从山里跑出来。你说,该怎么办?”
“野兽不服管教,当以雷霆手段,将其剿杀,以儆效尤。”谢绪-凌的回答斩钉截铁。
“说得好。”皇帝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可如果这头野兽,是你曾经养过的猎犬呢?”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安神香的气味,变得刺鼻起来。
谢绪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猎犬既已成野兽,便不再是猎犬。它忘了主人的恩情,忘了自己的本分,留着,只会为祸四方。”
“说得再好也没有用了。”皇帝叹了口气,将佛珠放在小几上,“它已经跑了。朕派了最好的猎手去抓,至今没有音讯。你说,它会躲到哪里去?”
谢绪凌的心跳,漏了一拍。
皇帝在问他火浣砂的下落。
“深山广袤,野兽藏匿其中,确实不易寻找。”他只能如此作答。
“是啊,不易寻找。”皇帝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所以朕才要来这西山。把这山围起来,放一把火,你说,它会不会自己跑出来?”
这不是询问。
这是告知。
谢绪凌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皇帝的耐心正在耗尽。这张网,随时都可能收紧。
“陛下圣明。”
与此同时,在蜿蜒队伍的外围,一片稀疏的林地中。
慕卿浔一身戎装,跨坐在马上,正用千里镜观察着远处的山势。她的位置,恰好能将皇陵入口的方向尽收眼底。
“阿六,猴子。”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
两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马后。
“统领。”
“地图都记熟了?”
“记熟了。”阿六回答,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守陵卫换防的规律,入口的暗哨,还有那位‘贵人’可能居住的几个院落,都标注清楚了。猴子擅长潜踪,我负责接应。”
慕卿浔放下千里镜,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管,递了过去。
“这是将军府的信物。如果遇到最坏的情况,就把它交给皇陵的守陵监,陈方。告诉他,故人之后,前来拜会。”
阿六接过竹管,郑重地揣进怀里。
“那位‘贵人’的病,查得怎么样?”慕卿浔又问。
“查了。”猴子抢着回答,他的身形瘦小,但一双眼睛却格外灵动,“宫里派了太医过去,带的都是些温补的药材,治咳嗽的。听说那位成天咳,身子骨弱得很,风大点都不能出门。”
“弱得很?”慕卿浔咀嚼着这三个字,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心头蔓延。
“对,就是个药罐子。”
慕卿浔沉默了片刻。
“按原计划行事。记住,你们的首要任务是探查,不是动手。我要知道他身边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武功路数,兵器形制,越详细越好。一旦暴露,立刻撤退,不要恋战。”
“是!”
“去吧。”
两人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林中,没有带起一丝风。
慕卿浔重新举起千里镜,望向远处那片肃穆的皇陵。
一个需要皇帝亲自派太医照料、还要借“秋狩”之名带出来“晒太阳”的病人。
这本身,就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诡异。
御驾车辇内。
皇帝似乎对刚才的话题失去了兴趣,他转而问起了军务。
“北境的防线,如今是谁在主理?”
“回陛下,是副将陆远。”
“陆远?”皇帝想了想,“朕记得他,是个稳重的人。但稳重有余,锐气不足。若北蛮来犯,他守得住吗?”
“陆将军深谙兵法,戍卫边疆,绰绰有余。”谢绪凌答道。
“是吗?”皇帝不置可否,“朕倒是觉得,护国府离了你,就像一头没了牙的老虎。看着唬人,却咬不了人了。”
谢绪凌的心沉了下去。
皇帝这是在敲打他,说他拥兵自重,说护国府只认他谢绪凌,不认皇帝。
“陛下,”他加重了语气,“护国府上下,皆是陛下的兵。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无论臣在与不在,他们都会为陛下死战。”
“好,朕就喜欢听你这句话。”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这句话,朕就安心了。这次秋狩,你就跟在朕身边,给朕讲讲这些年北境的风光。”
名为讲述风光,实为就近看管。
谢绪凌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俯首:“臣,遵旨。”
终于,队伍抵达了西山脚下的行营。
营帐连绵,守卫森严。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车辇,他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
“这里的地势,倒是不错。”
他的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营帐,最终落在了远处半山腰上,一座被羽林卫重重把守的独立院落。
那座院落的位置极好,视野开阔,阳光充足。
皇帝转过身,对着谢绪凌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绪凌啊,你看,站得高,果然能看得更远,也看得更清楚。”
说完,他便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向着最大的那座明黄营帐走去。
谢绪凌站在原地,寒风吹过,衣甲冰冷。
他顺着皇帝刚才的视线望去,那座半山腰上的院落,像一只孤零零的眼睛,正冷漠地注视着山下的一切。
注视着棋盘上的每一个人。
现在,轮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