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王府的气氛就变得凝重起来。
钦差的车驾停在府外,鸿胪寺卿王德忠腆着肚子下了车,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张承恩和那三位面无表情的长老。
魏延按慕卿浔的吩咐,只放了他们五人进来。
王府亲兵分列两旁,手按刀柄,目光如电,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王德忠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干咳一声,对走上前来迎接的慕卿浔说道:“夫人,这阵仗……是不是太大了些?”
慕卿浔今日未施粉黛,一张脸素净得近乎惨白,她福了福身子,声音沙哑。
“王大人见谅,北境不比京城,蛮夷环伺,不得不防。”
她引着几人向寝宫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
一踏入寝宫,一股浓郁甜腻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那三位长老几乎同时停下脚步,鼻翼翕动,不易察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长老,眼底掠过一抹满意的神色。
“国师夫人,这香……”张承恩皱了皱眉,他是医者,本能地觉得这香气太过霸道。
慕卿浔用手帕捂着嘴,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让张院判见笑了。夫君近来夜里总是梦魇,精神恍惚,我听人说这南疆来的奇花有安神之效,便……便弄来一株,希望能让他睡得安稳些。”
她说话时,目光落在床头那盆开得妖冶的假花上,眼神里满是希冀与无措。
“胡闹!”张承恩下意识地呵斥了一句,随即又觉得不妥,连忙拱手,“下官失言,只是国师身中奇毒,用药需万分谨慎,这来路不明的花草,还是不用为好。”
“好了,张院判。”王德忠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夫人的心情可以理解。我们还是先为国师诊治吧。”
他说着,便让开了身位。
张承恩走到床边,看着床上那个戴着面具、双目紧闭的“谢绪凌”,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片刻之后,张承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脉象很奇怪。
比上次悬丝诊脉时更加古怪。
上次是狂躁与滞涩并存,仿佛一头被困在牢笼里的猛兽。
这次,却像是退潮后干涸的河床,虚浮,涣散,若有若无,仿佛轻轻一按就会彻底断绝。
“怎么样?”王德忠在一旁问道。
张承恩收回手,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困惑:“国师的脉象……比上次更加虚弱。生机……生机在不断流失。”
听到这话,慕卿浔的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静姝眼疾手快地扶住。
王德忠的目光转向那三位长老。
“三位长老,请吧。”
三位长老一言不发,依次上前。
为首的长老搭上“谢绪凌”的手腕,闭上了眼睛。
几乎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的瞬间,慕卿浔感觉一股阴冷的、带着刺探意味的力量,顺着她的手腕钻了进来。
“稳住,别抵抗。”谢绪凌的意识在她脑中响起,冷静得像一块冰,“把灵犀诀的内力散开,营造出处处漏风的假象,让他们进来。”
慕卿浔咬紧牙关,依言照做。
那股阴冷的力量在她经脉里肆无忌惮地游走,最后直奔她的识海而去。
“来了,模拟灵魂破碎的感觉。想想镜子摔碎的样子,把你的精神力拆成无数碎片,再混乱地拼凑起来。”
谢绪凌的声音像一根定海神针。
慕卿浔的意识世界里,她强行将自己的精神力搅得天翻地覆。
时而是金戈铁马的战场,时而是幽州城的车水马龙,时而是南境的稻田,所有画面都扭曲、撕裂、重叠,最后化作一片混沌的浓雾。
“轰!”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
“咽下去!”谢绪凌厉声喝道。
慕卿浔强行将那口血咽了回去,面具下的脸已无半点血色。
那位长老猛地睁开眼睛,收回了手,眼中精光一闪。
另外两位长老也上前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他们探查得更快,似乎只是在确认同伴的发现。
最后,还是为首的长老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王大人,国师的情况,很不乐观。”
“此话怎讲?”王德忠追问。
“国师的肉身生机尚存,但他的神魂,与肉身之间的联系,正在被某种外力不断侵蚀、削弱。”长老一字一顿地说道,“就像一根即将被磨断的绳子,一旦彻底断裂,便是魂飞魄散,神仙难救。”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得意。
“不……不会的……”慕卿浔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床边,抓着“谢绪凌”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长老,求求你们,救救他……求求你们……”
她哭得肝肠寸断,仿佛真的陷入了绝望。
“夫人节哀。”长老摇了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此乃神魂层面的损伤,非药石可医。侵蚀国师神魂的力量十分诡异霸道,我等也只能尽力施为,设法延缓这个过程。”
慕卿浔抬起泪眼,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延缓?能延缓多久?”
“这就要看侵蚀之力与国师自身神魂的博弈了。”
慕卿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那盆花,急切地问道:“是它吗?是不是这盆花……它不是能安神吗?为什么会侵蚀神魂?”
三位长老对视一眼。
为首的长老走过去,装模作样地摘下一片花瓣,放在鼻尖嗅了嗅。
“此花名为‘迷魂’,确实有安神之效,但其花粉蕴含奇毒,能潜移默化地削弱人之神魂。常人闻之,只会精神萎靡。国师本就神魂受创,再被此花日夜熏染,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说完,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
大祭司的计划,成了。
这女人亲口承认了这花是她弄来的,也亲眼见证了这花的“效果”。
王德忠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看懂了结论。
谢绪凌,快死了,而且是死在这位国师夫人自己搞来的“毒花”手上。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慕卿浔六神无主地问。
“此事棘手,我等需要在此留驻一段时日,日夜观察,或许能找到克制之法。”长老顺势提出了要求。
“不行!”
慕卿浔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又立刻找补。
“我的意思是……北境军务繁忙,王府人多眼杂,怕是会叨扰了三位长老清修。”
她站起身,擦了擦眼泪,强作镇定。
“三位长老能为夫君诊断出病因,妾身已感激不尽。北境苦寒,也没什么好东西。这点心意,还请王大人和三位长老务必收下,就当是妾身为夫君……积些福德。”
静姝会意,立刻端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托盘。
托盘上,是三枚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还有几张大额的银票,厚厚一沓。
王德忠的眼睛亮了。
三位长老也有些意外。
“夫人,这……使不得。”王德忠嘴上客气,手却没有推辞的意思。
“王大人是为国分忧,三位长老是杏林圣手,理应受此敬重。”慕卿浔深深一福,“妾身只求,三位长老能将夫君的病情如实上报圣上,至于后续……妾身只想安安静静地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她的声音里透着心如死灰的绝望。
王德忠明白了。
这位国师夫人,已经放弃了。
谢绪凌死定了,她只想守着丈夫安稳离世,顺便用钱财买个平安。
既然如此,留在这里跟一群丘八待在一起,确实没什么意思。
“唉,既然夫人心意已决……”王德忠叹了口气,对三位长老说道,“那便由张院判留在此处,随时观察国师病情,若有变化,也好及时通报。我等,便先带回诊断结果,向圣上复命吧。”
三位长老点了点头。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确认了“迷魂花”的效果,也确认了谢绪凌的灵魂濒临崩溃。
留不留在这里,已经不重要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决,暂时落下了帷幕。
送走了王德忠和三位长老,寝宫的大门被关上。
慕卿浔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面具下的脸上,冷汗和泪水混在一起。
“阿浔,”谢绪凌的意识带着一丝疲惫,却透着一股暖意,“你做得很好。”
慕卿浔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看向门外。
张承恩留下了。
像一颗钉子,钉在了镇北王府。
也像一双眼睛,替京城里的那个人,死死地盯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