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义庄的寒气便已浸入骨髓。
护国府的马车停在百步之外,慕卿浔只带了一名亲卫,提着一盏风灯,走在泥泞的窄巷里。昨夜那块钉在府门告示板上的火油布,像一道无声的战书,整个京城的暗流都在等着看护国府的下一步。
而谢绪凌的下一步,就是放任慕卿浔来了这个地方。
“夫人,您千金之躯,何苦来这种秽地。”义庄的看守是个干瘦的老头,缩着脖子,眼神躲闪,身上那股常年与尸体为伴的阴腐气,比堂内的气味还要浓重。
“开门。”慕卿浔没有理会他的絮叨,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
看守哆嗦着取下门闩,一股混合着腐朽木料和劣质香烛的气味扑面而来。停尸的木板床上,一具盖着白布的躯体僵硬地躺着。
“就是他了。”看守指了指,“仵作验过了,卷宗也报上去了,就是跟人醉酒斗殴,失手打死的。您看……”
慕卿浔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径直走过去,掀开了白布。
尸身是一个年轻男子,体格尚算健壮,但浑身上下布满了青紫和刮擦的伤痕,脸上更是肿胀得看不出原貌。确实,每一处伤都像是拳脚所致,符合斗殴的说法。
“夫人,您看,这都是明伤,一清二楚。”看守急切地想证明什么。
慕卿絮没有作声。她戴上一副薄如蝉翼的皮质手套,俯下身,仔细察看那些伤痕。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对逝者的尊重,却又有着不容置喙的专业。她从胸口看到小腹,再到四肢,最后,她的动作停在了死者的手上。
她抬起死者的手,指甲里嵌着黑色的污垢。
“拿我的东西来。”她对身后的亲卫说。
亲卫立刻递上一个长条形的木盒。盒内是数枚精巧的银针和一支细小的骨制刮匙。看守的脸色变了:“夫人,这……这不合规矩!尸身已经入档,不能再动了!”
“你的规矩,是顺天府的规矩,还是给你递银子的人的规矩?”慕卿浔头也不抬,话语却像冰锥一样扎进看守的心里。
看守瞬间噤声,冷汗从额角滑落。
慕卿浔用刮匙,极其小心地清理着死者指甲缝里的东西。微量的皮屑,几不可见的织物纤维,被她一点点刮出,分门别类地放进几个小小的油纸包里。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停下。她让亲卫帮忙,将尸身整个翻了过来。
当死者的后背暴露在灯光下时,一直屏息的亲卫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背部的伤痕同样不少,但在那被头发遮掩的后脑处,有一个极不显眼的凹陷。那里的头皮没有破,只是微微下陷,颜色比周围更深一些。
“斗殴,会把后脑打出这样的致命伤?”慕卿浔终于看向那名冷汗涔涔的看守,“你告诉我,什么样的斗殴,是追着别人的后脑打的?”
看守的牙齿开始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慕卿浔站起身,脱下手套,目光落在死者脚上那双破旧的靴子上。靴子底沾满了泥土,大部分已经干涸脱落,只在鞋底的纹路深处,还嵌着一些。那泥土的颜色很特别,不是京城常见的黑土或黄土,而是一种偏红的赭色,带着黏性。
她用银针的末端,小心翼翼地挑出一点,放在指尖捻了捻。
“把这双鞋带走。”她命令道。
“夫人,这万万不可!证物……”
“从现在起,我就是证物。”慕卿浔打断他,“你若阻拦,我就让谢绪凌亲自来跟你谈谈规矩。”
“谢将军”三个字一出,看守最后一点挣扎的勇气也消失了,他瘫软在一旁,任由亲卫将那双靴子脱下,用布包好。
离开义庄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回到府中,谢绪凌正在庭院中擦拭他的长刀“断水”。刀身雪亮,映出他冷硬的轮廓。他没有问她看到了什么,只是在她走近时,将刀归鞘。
“如何?”
“他们想让我看到一场斗殴,但我看到了一场谋杀。”慕卿浔将那几个油纸包和用布包着的靴子交给等候在一旁的另一队亲卫,“查这些纤维出自哪家布行,皮屑……想办法比对。重点是这个。”
她指着那双靴子:“这种赭色黏土,京城极为少见。去查,城内城外,哪里有这种土。”
亲卫领命,没有半句废话,转身疾步离去。护国府的效率,便是军令的效率。
“你觉得,他们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谢绪凌递给她一杯热牛乳。
“或许不是他们留下的,是死者留下的。”慕卿浔接过杯子,“一个将死之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抓住什么?能踩到什么?那都是他最后的呐喊。只不过,没人想听罢了。”
谢绪凌没再说话。他不喜欢这种抽丝剥茧的过程,但他相信她的判断。
一个时辰后,负责调查黏土的亲卫回来了。
“夫人,查到了。城西三十里的西屏山,有一片废弃的旧陶窑,那里的土,就是这种赭色黏土。”亲卫的声音沉稳有力,“那片山地,连同上面的别庄,都属于安乐侯府。”
安乐侯。
一个靠着祖上荫庇,在京中混日子的勋贵。平日里斗鸡走狗,声色犬马,从不参与任何朝堂纷争,像个无害的富贵闲人。
慕卿浔的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敲击着。一个勋贵的废弃陶窑,一个平民的枉死,看似毫无关联,却被一抔土连在了一起。
就在她思索之际,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不同于府内亲卫的沉稳,这脚步声带着远途奔袭的疲惫与风尘。
一名穿着寻常布衣,面容黝黑的汉子被引了进来。他一看到谢绪凌,立刻单膝跪地,声音沙哑。
“将军,北境密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蜡丸,双手呈上。
谢绪凌捏碎蜡丸,打开里面的字条。字条很小,上面的字迹更是潦草,显然是情急之下所写。
他只看了一眼,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像是被抽干了。那是一种比昨夜更甚的、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慕卿浔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谢绪凌将字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陈副将说,”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北境军中,有人以我的名义,在一个月内,将三批粮草调往了西山大营。”
西山大营,京畿防卫的三大营之一,名义上归兵部调遣,但其统帅,正是安乐侯的亲叔叔。
而安乐侯本人,则挂着西山大营副都统的虚职。
慕卿浔端着牛乳的手停在半空。
一条线,从北境的粮草,牵到了京郊的西山大营。
另一条线,从义庄枉死的平民,牵到了安乐侯的废弃陶窑。
两条看似永不相交的线,在“安乐侯”这个名字上,悍然交汇。
“他们要养的不是兵,”慕卿浔放下杯子,声音很轻,却让屋内的寒意更重了,“他们要养的,是能吞掉京城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