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朝堂,比预想中更为喧嚣。
“不可!万万不可!”
说话的是御史大夫周崇,他站在殿中,言辞恳切:“紫微星乃帝星,辅弼将星拱卫左右,方能国祚稳固。谢国师是国之将星,他若离京,便是紫微离辅,此乃动摇国本之兆啊!”
周崇一番话,引得满朝文臣纷纷附和。
“周大人所言极是,将星离京,帝都有失,此非吉兆!”
“北狄之患虽重,但京城安危才是根本,岂能为一场边境之战,动摇我大赵根基?”
昨日还主张让谢绪凌出征的人,今日却换了一副嘴脸,个个都成了忧国忧民的忠臣。他们不敢直言忌惮谢绪凌的兵权,便将慕卿浔从“妖物”变成了“兵家大忌”,如今,又将谢绪凌本人捧成了“动摇国本”的将星。
赵洵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吵成一团的臣子,脸上一片阴沉。
他当然想让谢绪凌去死。可他也怕,怕谢绪凌真的就这么走了,北狄的铁蹄无人能挡,他这个皇帝,就成了亡国之君。
“谢爱卿,你自己……意下如何?”赵洵把问题抛给了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谢绪“凌。
谢绪凌出列,身上还带着清晨的寒气。
“臣,愿往。”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周崇急了:“将军!非是臣等不信将军之能,实乃天象示警,不得不防!此非儿戏,关乎国运啊!”
“天象?”谢绪凌终于抬起头,环视一周,“是天象示警,还是人心作祟?”
他向前一步,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北狄三十万大军压境,连下我三座城池,屠我百姓数万。各位大人在这里讨论天象,边关的将士,正在用命填。城里的百姓,正在引颈待戮。”
“你们的国运,是坐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出来的,还是靠边关将士的血肉筑起来的?”
他的话,像一把刀,剥开了所有人的伪装。
周崇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谢国师!你这是要置陛下于何地?置我大赵国运于不顾吗?”
“臣只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陛下信我,便给臣兵权。若不信,臣今日,便解甲归田。”谢绪凌说着,竟真的伸手去解身上的铠甲。
“放肆!”赵洵猛地一拍龙椅扶手,“谢绪凌,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臣不敢。”谢绪凌松开手,铠甲的系带重新垂落,“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战机,稍纵即逝。”
说完,他转身,一步步走出太和殿。
“反了!真是反了!”周崇气得浑身发抖,“陛下,此等拥兵自重之徒,绝不可……”
赵洵没有听他说完,他看着谢绪凌消失在殿外的背影,久久没有言语。
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
国师府邸内,慕卿浔正在看一封从边关传回的密信。信上的字迹潦草,是被血浸染过的。北狄人的手段比传闻中更加残忍,他们不只是屠城,还在用汉人的尸骨筑京观,耀武扬威。
管家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气息不稳:“夫人,不好了!将军他……他……”
慕卿浔放下信:“他怎么了?”
“将军他……他跪在宫门外了!”
慕卿浔的动作停住。
“宫里传出话来,陛下震怒,说将军目无君上,拒不发兵。将军便一言不发,在承天门外跪下了。”管家急道,“这天眼看就要下雪了,这么跪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
慕卿浔沉默了片刻。
她想起昨夜那个拥抱,和那句“等我回来”。
他不是在请求,也不是在承诺。他是在告知她,无论她将他视作夫君还是棋手,这盘棋,他都必须下。而他,也必须赢。
“备车。”她开口。
“夫人,您这是……”
“去宫门。”
雪,终究是落了下来。
细碎的雪籽,很快变成了鹅毛大片。承天门外,朱红的宫墙被染上了一层霜白。
谢绪凌一身单薄的常服,笔直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雪花落在他肩头,发间,很快积了薄薄的一层。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周围的禁军远远看着,无人敢上前。全京城都知道,国师大人这是在逼宫。
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
慕卿浔从车上下来,管家想为她撑伞,被她摆手制止了。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裙,外面只披了一件寻常的斗篷。她一步步走过积雪的地面,走到谢绪凌身边。
谢绪凌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或许以为她是要来劝他回去的。
然而,慕卿浔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提起裙摆,在他身旁,缓缓跪了下来。
动作平静,且决绝。
谢绪凌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终于侧过头,看着她。她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白,长长的睫毛上,也沾了雪。
“你来做什么?”他的嗓子因为寒冷而有些沙哑。
“他们不是说,我是兵家大忌吗?”慕卿浔抬起头,看着巍峨的宫墙,“那我便陪着你。我倒要看看,是我这个‘大忌’厉害,还是北狄的三十万铁骑厉害。”
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昨夜的尖锐,也没有丝毫的委曲求全。
“回去。”谢绪凌的命令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
“不回。”慕卿浔的回答同样干脆,“你跪多久,我便陪你跪多久。”
“慕卿浔!”
“谢绪凌,你不是想用一场胜利来证明他们是错的吗?”慕卿浔打断他,“那我就陪你一起。赢了,我们一起堵上他们的嘴。输了,黄泉路上,我也不算孤单。”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将背脊挺得笔直。
谢绪凌看着她,许久,收回了视线。
他没有再劝。
管家远远看着,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上前。他只好撑开一把油纸伞,默默走到两人身后,为他们挡住越下越大的风雪。
雪中的承天门外,三人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
跪着的男人,不为求饶,只为出征。
跪着的女人,不为求情,只为同行。
撑伞的老者,不为遮雨,只为守护。
这幅画面,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
从茶楼酒肆,到街头巷尾,百姓们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国师大人和夫人在宫门口跪下了!”
“为了什么啊?”
“为了出兵打北狄啊!朝中那些老爷们,说国师夫人是什么‘兵家大忌’,怕影响国运,不让国师大人去!”
“放他娘的屁!北狄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他们还在扯什么国运?没有谢国师,谁去守边关?靠他们那张嘴吗?”
“就是!谢夫人多好的人,又是施粥又是赠药的,怎么就成大忌了?”
“我看啊,是那些人心虚,怕谢国师功劳太高,盖过他们了!”
民意,像是被点燃的干柴,瞬间沸腾。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雪积了寸许厚。
慕卿浔的身体早已冻得麻木,但她依旧跪得笔直。她想,原来这就是谢绪凌选择的路。他从不屑于辩解,他只用行动。
用最直接,最刚硬,也最决绝的方式,去打破一切枷锁。
而她,今天才算真正看懂他。
她以为他是棋手,她是棋子。可现在看来,他们都是这盘棋上的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身不由己。
只是,他选择掀了棋盘。
宫门,终于缓缓打开。
出来的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他走到两人面前,尖着嗓子宣读圣旨。
“……着谢绪凌即日挂帅,总领三军,出征北伐,望其不负圣恩,早日凯旋……”
旨意念完,内侍总管将圣旨递过来:“将军,夫人,快起来吧。陛下还等着将军进宫商议军务呢。”
谢绪凌没有动。
慕卿浔也没有动。
内侍总管有些尴尬。
良久,谢绪凌才缓缓开口:“臣,领旨。”
他伸手去扶慕卿浔,却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他干脆弯腰,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慕卿浔把脸埋在他冰冷的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绪凌抱着她,一步步踏进朱红的宫门。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又被他身上的温度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