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浔的话音落下,御帐之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爆裂的轻响。
皇帝没有让他起身。
他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那张沾着血污的边防图,被他死死攥在手中,纸张的边缘已嵌入掌心。
“三天……”皇帝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像是生锈的铁器在摩擦,“你最好祈祷,能查出些东西。”
他松开手,任由那张决定北境命运的地图飘落在地。他没有再看慕卿浔,而是缓缓走向那具被抬进来的尸体。他蹲下身,不顾那刺鼻的血腥与泥土气息,亲手扯开了死者胸口的衣物。
衣物之下,皮肤之上,一朵黑色的莲花刺青,妖异而醒目。
这朵莲花,他见过。在无数被剿灭的教匪身上,在那些被抄没的卷宗里。
黑莲教。
阴魂不散的黑莲教。
皇帝站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他以为自己早已将这毒瘤连根拔起,却不想,它的根须早已穿透了最坚固的堤坝,攀附上了帝国的心脏。
“来人!”他发出一声怒吼,震得帐顶的流苏都在颤动。
帐帘被猛地掀开,两名甲胄鲜明的侍卫冲了进来,单膝跪地。“陛下!”
“传禁军统领何威!京畿防务统领谢绪凌!立刻!马上!滚过来见朕!”
“遵命!”
侍卫领命而去,御帐内外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
皇帝在帐中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他一脚踢开脚边的案几,上面的文书奏折散落一地。他却看也不看,只是死死地盯着帐门的方向。
慕卿浔依旧跪在原地,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他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他将火药桶的引线点燃,而现在,皇帝要亲手引爆它。
不多时,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疾步冲入帐中。
走在前面的是个魁梧的壮汉,一身玄铁重甲,行走间虎虎生风,正是禁军统领何威。他满脸风霜,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一进帐便轰然跪倒。
“末将何威,参见陛下!”
紧随其后的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步履沉稳。他是京畿防务统领,谢绪凌。
“臣谢绪凌,参见陛下。”
皇帝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们。
“都起来。”他的语调里不带任何情绪,冰冷得吓人。
何威与谢绪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反应里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危机。他们站起身,不敢抬头。
皇帝没有废话,他用脚尖,挑起了地上的那张边防图。
“何威,你来看。”
何威上前一步,弯腰捡起地图。只展开一角,他的脸色就变了。作为禁军统令,他曾戍守北境多年,对这张图的价值再清楚不过。
“这……陛下,此图……”
“再看那个!”皇帝指向角落里的尸体。
何威大步走过去,只看了一眼那支三棱箭矢,瞳孔便骤然收缩。“破甲箭,军中死士……”他猛地抬头,“陛下,有刺客闯营?”
“刺客?”皇帝冷笑一声,“比刺客可怕得多。”
他转向另一边的谢绪凌:“谢绪凌,你也来看。”
谢绪凌走上前,他的动作比何威要慢,也更仔细。他先是看了看尸体上的箭伤,又俯身细细查看了那朵黑莲刺青。最后,他才从何威手中接过那张完整的边防图。
他看得极慢,每一个被标记的红点,每一条被圈出的路线,都看得清清楚楚。
越看,他的背脊便越是冰凉。
“陛下,”谢绪凌放下地图,对着皇帝深深一躬,“若此图外泄,北境三十万大军,将成瓮中之鳖。不出三月,敌寇铁蹄便可直抵京城城下。”
他的话,让一旁的何威倒抽一口凉气。
“是谁干的?”何威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末将这就带人,把他的九族都给屠了!”
皇帝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矛头指向了跪在地上的慕卿浔。
“是他,从皇陵里带出来的。”
何威和谢绪凌这才注意到帐中还有第三个人。一个跪着的,浑身浴血的年轻人。
“皇陵?”何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皇陵乃禁地,除了守陵卫,谁能……”
“守陵卫?”皇帝的笑意更冷了,“朕的亲卫统领,姜平,今夜就在皇陵!”
“什么!”何威失声叫了出来,“姜统领?陛下,这绝无可能!姜统领忠心耿耿,他怎会……”
“忠心耿耿?”皇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走上前,一把揪住何威的衣甲,“那你告诉朕,这具尸体是谁杀的!这张图,是谁偷的!皇陵深处的那些哑卫,又是谁的人!”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何威步步后退。
“姜平,黑莲教,军中死士,他们是一伙的!”皇帝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他们的目标,是朕的江山!是朕的项上人头!”
何威彻底呆住了。他无法相信,那个与自己称兄道弟,一同出生入死的同僚,会是叛国逆贼。
“陛下……”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相比于他的震惊,谢绪凌则要冷静得多。他已经从最初的惊骇中恢复过来,开始思考对策。
“陛下,事已至此,追究缘由已是其次。当务之急,是封锁皇陵,控制京畿,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皇帝松开何威,赞许地看了一眼谢绪凌。
“说得对。”
他缓缓走回主位,坐了下来。方才的暴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
“何威。”
“末将在!”何威猛地回神,大声应道。
“朕命你,亲率禁军三千,即刻出发,将整个西山皇陵给朕围起来!水泄不通!一只耗子也不许给朕放出来!”
“末将遵旨!”
“进去之后,给朕一寸一寸地搜!就算把皇陵给朕拆了,也要把姜平,还有他背后所有的人,都给朕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末将遵旨!”何威的刀疤都在抽动,那是极度愤怒和羞耻的表现。禁军出了叛徒,这是他这个统领的失职。
皇帝的手,指向了慕卿浔。
“他,慕卿浔,协同你办案。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给朕找到证据。他看到的一切,就是你必须挖出来的东西!”
何威的视线落在慕卿浔身上,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怀疑,但更多的是军人的决绝。
“是!”
皇帝不再理会他,转向谢绪凌。
“谢绪凌。”
“臣在。”
“从现在起,西山行营,京城九门,以及整个京畿地区的防务,全权交由你负责!”皇帝的声音不大,但分量千钧,“朕要你把京城,给朕打造成一个铁桶!若再有刺客之流出现,朕不问缘由,先斩了你!”
谢绪凌的身体绷紧了,他躬身,郑重行礼。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朕等你们的消息。”
“末将告退!”
“臣告退!”
何威与谢绪凌不敢有片刻耽搁,转身大步流星地退出了御帐。帐外,调兵的号角声已经隐隐响起。
偌大的御帐,又只剩下了皇帝和慕卿浔。
还有那具冰冷的尸体,和那张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地图。
皇帝从主位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慕卿浔面前。他没有让他起来,只是低头看着他。
“去吧。”
他的语调,和他最开始下令时一模一样,不带一丝温度。
“记住,你只有三天。”
慕卿浔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臣,遵旨。”
说完,他撑着地,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再看皇帝,只是拖着疲惫而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了御帐。
帐外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得他一个踉跄。
他看见,何威已经翻身上马,三千禁军甲胄森严,火把如龙,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