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她握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光乍亮,帐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号子声,她才惊觉,他的额头已经不那么烫了。
又过了两日,高热彻底退去。
谢绪凌是在一个黄昏醒来的。
夕阳的余晖透过营帐的缝隙,洒下一道微光,恰好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那睫毛颤了颤,然后,缓缓掀开。
慕卿浔正在换水,一回头,便对上了那双睁开的眼。
盛着水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她定定地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忘了。
“卿浔。”
他开口,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粗嘎得厉害。
可这两个字,却比任何天籁都要动听。
慕卿浔猛地扑到床边,想碰他,又怕弄疼他的伤口,双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她语无伦次,重复着这句话。
谢绪凌想扯出一个笑,却牵动了胸口的伤,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蜷缩起来,额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你别动!”慕卿浔慌忙扶住他,“我去叫御医!军中的御医!”
她转身就要往外冲。
“别去。”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那只手依旧没什么力气,却固执地不肯松开。
“你的伤……”
“死不了。”他喘息着,打断她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扶我……坐起来。”
慕卿浔拗不过他,只好取来几个厚实的靠枕,小心翼翼地垫在他的身后,让他能半靠着。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靠在那里,脸色比雪还要白,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慕卿浔又气又心疼,“还说死不了?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命吗?”
“我的命……”他缓了口气,偏过头看着她,那双曾如寒星般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病中的晦暗,“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慕卿浔的心口一窒。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亲卫的声音:“将军,王御医来了。”
不等慕卿浔开口,谢绪凌便道:“让他进来。”
王御医是随军多年的老医官,胡子都白了一大半。他一进来,闻到满帐的血腥气和药味,再看到谢绪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头就是一沉。
他不敢耽搁,立刻上前诊脉。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帐内安静得只剩下谢绪凌压抑的喘息声。
王御医的眉头,越锁越紧,他换了一只手,继续诊脉,额上的汗珠都滚了下来。
慕卿浔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如何?”她终于忍不住,压着嗓子问。
王御医收回手,起身,对着谢绪凌深深一拜,那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将军……恕老夫直言。”
“说。”谢绪凌的反应很平静。
王御医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将军外伤虽重,但将养些时日,总能痊愈。只是……只是您透支太过,强行催动内力,又中了那火浣砂的隐毒……”
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火毒攻心,心脉已然受损。只怕……只怕日后会留下病根。”
“病根?”慕卿浔上前一步,追问道,“什么病根?”
“咳疾,畏寒。”王御医垂下头,不敢去看她的脸,“将军的肺腑,也伤了根本。今后每逢天气转寒,或是心绪激动,便会咳嗽不止。而且……会比常人更畏惧寒冷。此症,需得长期静养,万万不可再劳心劳力,更不能再动武戈。”
一番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慕卿浔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脚都僵了。
不能再动武戈?
这对谢绪凌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是大周的战神,是北朔的定海神针。他的一生,都与家国、与战场紧紧相连。夺走他的刀,让他从此静养,这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没有法子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天下之大,奇珍异宝无数,总有办法的,对不对?”
王御医摇了摇头,满脸的愧色:“此乃根基之伤,非药石可医。除非……能找到传说中的火凤胆、冰山莲,以至阳之物调和,以至阴之物滋养,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那些都只是传说中的东西,老夫行医一生,也未曾得见。”
慕卿浔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你先下去吧。”
床榻上,谢绪凌忽然开口。
王御医如蒙大赦,行了个礼,仓皇退了出去。
帐内,又恢复了死寂。
慕卿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过来。”
她木然地转过身,走到床边。
他拉着她坐下,另一只手抬起来,想要为她拭去脸上的泪,却又是一阵猛咳。
“咳……咳咳咳……”
他咳得弯下了腰,慕卿浔连忙伸手,一下一下地,为他拍着背。
等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终于过去,他才直起身,额上全是冷汗,唇上却带着一抹笑。
“你看,老头儿说得没错。”他自嘲道。
慕卿浔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不笑?”他反问,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抚上她依旧苍白憔悴的脸颊,“比起马革裹尸,连一具完整的骸骨都留不下,这点小病小恙,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指腹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的茧,可动作却很轻柔。
“能活着回来见你,已经是老天对我最大的厚待了。”
“可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卿浔,看着我。”
慕卿浔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我问你,当初在京城,你为了替我寻求解药,不惜以身试毒,是不是也落下了病根?”
慕卿浔一怔。
“你的身子,是不是也比从前畏寒了许多?”他追问。
她无法否认,只能默默点头。
他笑了,那笑容里,有心疼,有释然,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情。
“你的病根,是为我落下的。我的病根,是为国,也是为了能回来见你。”
他将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印下一吻。
“现在,我们扯平了。”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重地砸在慕卿浔的心上。
她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放声大哭。
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劫后余生,相濡以沫的宣泄。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长发。
帐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