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结果师弟却说她被请去了掌门大殿。
闻听此言,我心神剧震,浑身血气尽数凝固。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争了,为何还要夺走我最后一丝希望?
“二师弟要做什么?带我去掌门大殿!快!”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师弟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迟疑片刻道:“掌门只是在给嫂嫂讲大师兄之前抗魔的事。”
“什么事?”
“这个...”他吞吞吐吐,难以启齿。
我胸中怒火翻涌,几欲喷薄而出。
毕竟我与二师弟一起长大,他深谙如何戳我痛处。
“掌门称赞大师兄英勇,当年魔族同时攻打青云峰和玉泉峰,大师兄为了宗门大义,弃师父和大师姐于青云峰死战,最后守住玉泉峰,此等心性非常人所有。”
浑身力气瞬间抽离,我无力地倒在地上。
师弟面露不忍,想要扶起我,最终还是垂下了手。
胸口突然剧痛难忍,那道被魔族留下的伤口又开始作祟,五脏六腑仿佛被撕裂,我冷汗直流,几乎昏厥。
果然我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会失去。
当年魔族大举进犯,我带着弟子,必须做出抉择。
玉泉峰是宗门重地,我选了玉泉峰。
而青云峰外,魔族盘踞,他们用半天时间屠了一座山头。
我最敬爱的师父誓死护住山头,最终和一众山门师兄弟战死。
师父死讯传回宗门后,整个宗门悲痛欲绝,我也没脸面见各位师弟师妹了。
如今暮雪也知道了,肯定会离我而去。
“大师兄,你的伤...”师弟见我脸色惨白,连忙要去请神医。
我却摆摆手:“不,我要等她回来。”
纵使她怒骂于我,或是憎恨厌弃,我也要见她一面。
我想好好道个别。
曾经离别,我以为总会重逢,可惜有的人永远留在了昨天,我一次都没有好好地道别。
拂晓来临时,那个小小的人影出现了。
她神色疲惫,往日昂首挺胸的模样不见了,整个人蔫蔫的。
走到院门口才慢慢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复杂。
“你...还好吗?”我轻声问道。
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迅速移开视线:“我想一个人静静。”
7.
她步履缓慢地向院内走去。
我心下一紧,她没有骂我,也没有问我。
我宁愿她对我怒目相向,也不愿见她失了往日的生气。
或许她也在害怕,担心我会像抛下师父那般抛下她。
她回来后把自己关在屋子整整一天,不去杀猪,也不出来摘果子。
而我在她屋外待了一天,哪里都没去。
如同等待判决的囚徒。
明知死期将至,却仍心存侥幸,非要等她亲口说出离别。
直到旧伤复发,师弟们把我抬回屋子。
魔气入体,经脉寸断,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连神医都束手无策。
师弟们翻遍藏经阁,找来数种灵丹妙药,却也只能暂时压制魔气,无法根除。
梦里光怪陆离。
我梦见了十岁那年,师父在山脚下的破庙里发现了我。他给我煮了一碗热粥,教我第一个剑招。
那时我以为这辈子终于有了依靠,可惜造化弄人。
光景猛然变幻,这次我看到师父浑身浴血地站在青云峰上,他回头对我说:“为师对不住宗门,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师父!”
我拖着残躯,爬向他。
可却他冷冷地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是啊!墨寒,走吧!时辰到了。”
走?我确实该走了,前路白骨累累,至暗潮湿,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她应该走了吧?
又是不告而别。
不过这样也挺好,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去了。
倏忽间,我睁开眼,屋内只一盏昏暗烛火,几个爱戴我的弟子在另外一间屋子与神医讨论我的伤势。
我挣扎着坐起身,看向桌上的剪刀。
既然修为尽失,不如随师父而去。
“师兄忧思过重,况且他根本没有求生意志。”
“那要不换几味药?总得想办法吧!”
“唉,再名贵的丹药,也要他自己想好才行。”
隔壁时不时传来议论声,我伸手去拿那把剪刀。
突然,外间传来砰的一声,似有人撞在门上,刹那间,我收回了手。
暮雪穿着里衣跑了进来。
她……她竟然没走!
反而提着裙子跑过来,像兔子般三步两步蹦到了我的床上。
然后蠕动着往我被子里钻。
“我做噩梦了,梦到魔族又来了,到处都是血...我害怕...”
8.
她软软地缩在被褥里,我怔怔地望着她,才觉得脸上发烫,连忙说道:“我体内有魔族煞气,别传给了你……快些出来,我让人护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被褥里的人就伸出手,环住了我的腰身:“不要!我不怕,你陪着我。”
我浑身僵硬,想要推开她的手却迟疑了。
面对敌人尚且不能犹豫不决,可在暮雪面前,我已经犯了太多次这样的错。
“不行,快出来。”我的声音毫无威慑力。
“不出来!不出来!”她蒙在被褥里,声音闷闷的。
“……”
眼下这般情形,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被褥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她含着泪瞪我:“我做噩梦了你还赶我走,让我一个人回去,我很害怕,你就不能陪着我吗!”
圆圆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她不是在寻我开心,是真的伤心了。
我慌忙伸手,她却别过头去,不让我碰,手臂却仍紧紧缠着我的腰身。
“罢了,你想睡就睡吧。”
我无可奈何地轻声说道。
她转过脸来,眼睛红红的,声音带着哽咽:“夫君你快些好起来吧!我们家的猪还需要人手呢。”
我目光微顿,心下了然。
夫人聪慧,她当然知道我方才想做什么。
所以用这般方式留住我。
我侧过身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
她从未想过离开,纵然我这般不堪,她依然愿意陪在我身边。
我将手伸进被褥里,轻轻摸她的肩膀手臂:“刚才是不是撞在门上了?可有伤着?”
次日清晨,我伸手向旁边,摸到一片冰凉。
睁开眼,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师弟捧着药碗进来,看了我一眼,嘴角带着笑意:“嫂嫂说大师兄醒来后要记得服药。”
这算什么,一大早就让我喝药,好像我……
可昨夜……昨夜分明什么都未曾发生!
“莫要笑了,你想岔了。”
师弟撇撇嘴:“我可什么都没说,大师兄要去后山看看吗?嫂嫂去了墓地。”
她去墓地做什么?
我心下一紧,匆忙喝了药,让人推我去后山。
9.
墓地里,一排排石碑整齐肃穆,每一块都是新近修葺过的。
墓前有新摘的花朵,果子,看起来生气满满。
小小的她,跪在石碑前笔直如松:“师祖、师父、师姐、师兄、师弟……我今日正式来拜见诸位,不是以大师兄夫人的身份来,而是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来,感谢你们守护山门,抵御魔族,让我们这些平凡人得以安居乐业……你们是英雄,是真正的侠士。”
其实我师姐一点也不像个英雄,她也怕死。
她总说,这场与魔族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要和心上人隐居山林,种些花草,再养些灵禽。
她要与那人相伴一生,还要带着孩子们去山涧戏水,像我们小时候那般。
以前师父总骂她,说她只顾儿女情长,不思进取。
她说修道有什么好,成了便是孤家寡人,败了也是形神俱灭,一捧黄土。
她虽这般说,可后来也死守玉泉峰。
心中百味翻涌。
朝阳照在身上暖暖的,这具病体中麻木许久的魂魄,仿佛也有了温度。
那日我独自去了掌门大殿。
二师弟一见我便冷笑道:“原来你还没死。”
他端坐在掌门之位上,神情倨傲地俯视我。
眼中早已没了为宗门为苍生的赤诚。
而我青云门竟然辅佐这样的掌门?
“托掌门的福,我不但要活着,还要好好活着,今日来是想请掌门莫要再打扰我的家人。”
他眉毛一挑:“怎么?你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夫人也怕你了?”
“劳您挂心,夫人明事理,回去就去墓地祭奠为宗门牺牲的人,诚心祈祷。”
“只是楚云河,你若再这般疯下去,当心自食其果!”
他面容扭曲,一掌劈碎案几,指着我咆哮:“竟敢如此与本掌门说话!莫非真以为这宗门是你一人的天下?”
“都是因为你!同门私下才会说我庸碌无能,凭什么所有美名都让你一人占了,凭什么本掌门随意给你配的女人能对你死心塌地,而本座心爱的人……却选择了闭关清修……”
“你们都嘲笑本掌门无能……都怨恨本掌门……”
闭关清修的人是林师妹。
她与楚云河一同长大,可后来不知为何,死活不愿和掌门结为道侣,所以楚云河才和现在这位结为道侣。
在这之后,林师妹便选择闭关清修。
“沈墨寒,本掌门今日就要杀了你!”
10.
他说着就抬手掐诀,一道凌厉剑气直取我命门。
一副疯魔失智的模样。
“你凭什么杀他?”
一缕清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楚云河身形一滞。
今日这是什么日子,林师妹竟从后山下来了。
“大师兄近来身体可好?”
林师妹目光淡淡扫过楚云河,朝我问候道。
“劳林师妹挂念,已经好多了。”
竟是先与我说话?
看来有人要气得发疯了。
果然,楚云河悄然立于林师妹身后,目光如刀般刺向我。
“大师兄一心为宗,是青云门之幸,若今日掌门一定要治大师兄之罪,那便先拿我林某开刀。”
林师妹目光清冷地望着楚云河,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这位向来独断专行的掌门,今日竟也有被人牵制的时候。
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委屈地望向林师妹:“你下山就是想保沈墨寒?难道对我一句话也没有?”
“我与掌门无话可说。”
林师妹神色冷若冰霜,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
“既是你要护他,本掌门便依你所言。”
楚云河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多谢掌门明断!”
林师妹转身离去,楚云河望着她的背影,满脸失落。
我轻叹一声:“林师妹如此能力,不出山实在可惜。”
“住口!”楚云河咬牙道,随即冷笑:“她肯理我,这般纠葛也不错。”
“当真如此?在我看来,她并不想搭理你。”
“你看看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宗门凋零,你也该清醒了!”
这些年他沉迷权势,独断专行,与当年携手斩杀魔族大将,满腔正气的少年判若两人。
但我仍想试着唤回他。
昔日那个与我并肩作战的兄弟,我也想将他从迷途中唤醒。
纵使前路渺茫。
只是后来,他虽纠正了错误,却做了件荒唐事。
11.
他强制将林师妹从后山接出,囚在掌门大殿。
不过半年光景,林师妹便因病去世了。
据说她心病缠身不愿服药,生生熬尽了性命。
因她对我有恩,我特地前往她的故乡祭拜。
她的灵位未入宗门祖师堂,而是回归故里。
因为她的族人亲眷都在那处。
待到年底掌门因魔族旧伤复发,楚云河唤我入殿。
几月不见,他已是形容枯槁。
见我到了,便屏退旁人,目光黯然:
“到头来,唯有你最是可信。”
“墨寒师兄,最后帮我一次吧!我死后由你来当新掌门,你的声望能震慑满门弟子。”
我眉头微蹙,冷笑道:“你一声令下我就来,就不怕我心怀怨恨,坏了你的名声?”
他露出昔日般的笑容。
“那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你。”
“墨寒……你,怪我吗?”
我嗤笑道:“我自顾不暇,哪有闲心记恨你!”
“那,可否再帮我一事?”他从枕下取出一封信笺。
“你想与林师妹合葬?”
我看完信笺,轻叹一声。
楚云河泪水滑落:“我此生负她太多,只盼死后能离她近一点。”
我点头应下:“我会安排妥当。”
“好!一生未曾言谢,临终前终要说声感激。”
那一刻,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寒冬未尽,楚云河便去世了。
我依他遗愿继任掌门,夫人也成了掌门夫人,但她仍坚持每日杀猪,说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本事。
又一个初夏,我处理完宗门事务,便去猪圈寻她。
这是我每日最惬意的时光。
来往弟子见了,总要笑我惧内。
这等言语我从不放在心上。
就如同他们说暮雪一女子不该杀猪。
我的夫人刀工精湛,杀猪手艺无人能及,为何不能做这营生,倒是那些老顽固,执迷不悟。
每每等她忙完手头的活计,便会擦净手脚出来。
此时夕阳西下,霞光染红了天际。
“今日那头花猪可还难对付?”
“你是不知道,那猪滑溜得很,差点让它跑了。”
“夫人身子重了,该让徒弟们多帮衬才是。”
“我这不是还能动么……”
“今日有什么好吃的?”
“听厨房说有莲子羹。”
“当真!”
她笑靥如花,发丝在金色的晚霞中飞扬。
暮色渐浓,路上行人寥寥,影子被拉得很长,我们携手而行,说着家常,慢慢向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