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那个吟咏的声音道:“腾龙,你回来了么?”马腾龙俯身流涕道:“师傅在上,弟子马腾龙回来了。”原来这个说话的声音,便是马腾龙的师傅。那个声音又道:“一别二十三年,腾龙,你还是不肯释怀么?”
马腾龙闻言浑身剧震,眼中泪水纷纷而下,却不说话。那声音顿了一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向心高气傲不肯服人。当年那次比剑较技,你总是以为自己赢了,所以耿耿于怀,以为师傅偏袒你师弟,你说是么?”
马腾龙泣道:“弟子不敢。”然而言语之中,却似欲言又止。那声音道:“马腾龙,为师并没有问你敢与不敢,只问你是与不是。”马腾龙俯身啜泣却不说话。犹豫良久,终于回道:“是。”
那声音闻言长叹了一声,道:“腾龙,你可知道为什么为师不选你为剑君?”马腾龙闻言摇摇头。只听那声音道:“隐庐剑君除了剑法要入堂奥,更重要的是要放下名利之心。你争强好胜,在修蚊、落羽剑法的修为尚可,也委实要胜过你师弟。那日比剑,你确实也是赢了。”
马腾龙听师傅连声呼唤自己“腾龙”,只觉亲切至极,懦慕之情油然而生。此时他亲口承认自己那日比剑确是赢了。一时悲喜交集,多年来压在心上的不平与委屈瞬间倾泻而出,禁不住浑身颤抖,眼中泪如雨下,鼓足勇气张口问道:“师傅,既然是弟子胜了,那又是为什么?”他欲言又止,其实就是想问,既然是我赢了,为什么不选我作剑君,却选了师弟?
那声音长叹一声,道:“腾龙。二十三年来,你这话终于问出来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马腾龙身子俯得更低,只觉师傅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扫视,身上也随着他的目光忽冷忽热。
却听那声音又道:“腾龙,你可知道,你实在太过争强好胜。虽不好利,却极好名。一剑之胜负,便让你耿耿于怀二十三年。”说到这里声音又顿了一顿,突然问道:“你可知道你师弟现在怎样了?”
马腾龙闻言一怔,他本以为师傅要解释缘由,却不知道师傅为何要如此发问。仓促之间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那声音道:“腾龙,你现在便进入君子堂中,那最后一个牌位,便是他的。”
马腾龙闻言惊得跌在地上,骇然问道:“师傅,师弟他--”一边发问,一边眼泪自眼眶中滚滚而下。原来他当年在隐庐与师弟比武赢取剑君之位,被师傅判而告负。离开隐庐后二十三年始终耿耿于怀。总以为师傅判决不公,而师弟行为也极不光明。
不料今日居然发现当年的师弟,也就是后来的隐庐剑君在这二十三年里居然身故,列位在君子堂中。依隐庐千百年来的惯例,位列君子堂中,定然是为大义而殒身,做下了了不起的英雄事迹方可有此殊荣。而自己离开隐庐之后,却已经成为右军都督府陕西都卫中卫所千户。
想不到二十三年未见,白云苍狗,人生变幻,自己与师弟之间竟然天人永隔。马腾龙瞬间悲痛至极。他此时似乎才明白,这二十三年其实就象是一张纸,既蒙住了他的双眼,也蒙住了他的心,更蒙住了隐庐中的所有情谊。直到现在这张纸突然被揭开,顿时所有的前情往事,一幕幕地都显现出来。这时他才发现,这二十三年虽然自己刻意弃剑用枪,虽然再未回过隐庐,可是他的心其实一直都在隐庐之中,在这君子堂前。
要知道隐庐乃战国时墨家弟子所创,尊崇始祖便是率五百弟子夺走天下的墨翟。其祖师爷乃西汉时人,一生尊奉《墨子》学说,然而墨家学说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为世人所不容。心中苦闷,半生奔波。
一日行至朔方北地郡,游览不周山(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头营、二营、三营、三河镇西侧)后,似有所悟。再行至郡中须弥山(今位于宁夏六盘山北端,固原市原州区西北55公里的寺口子河北岸)时突得大彻大悟,遂于山中一峭崖平台之上苦修,参悟墨家经典并天地玄妙之术,多年后神功乃成。后称所修练的平台为净忘台,意谓忘净人间俗欲。因其所悟之地为不周山和须弥山,便又将所练神功命为“须弥大罗周天神力”,又称大罗神功。
功成之后,碍于墨家学说不容于世,行至贺兰山下一片沙漠旁时,竟发现一处湖泊,风景绝佳。其地湖光山色,水草丰茂,鸟语花香,环于黄沙漫漫的大漠之中,甚是奇异。遂就近隐居,创立了隐庐(此地今在宁夏回族自治区石嘴山市沙湖)。
数百年来,隐庐有歌曰“天下有事,隐者当先.四海清平,散若云烟.富贵功名,浮尘粪土,为人本份,在我心间!”
隐庐历代弟子均尊奉不入红尘俗世,抱定兼爱非攻,为人本份的宗旨.扶危救世,只在危难之时,才现身江湖.而曾受其襄助之人,也遵守承诺,不露隐庐之名。因此,在江湖上几乎并无甚名声。
隐庐世袭代传,每届有隐主一名,座下共分玄剑弓巧四君。
所谓玄君精通奇门遁甲之术,阵法消息。剑君自不必说,剑法造诣必定超凡入圣。弓君便是精研射术。而巧君,则是善于制造各类精巧器具。
隐庐四君子,每届值守二十年,因此在位时便要着力培养接班之人。这些以备选的接班人被称为隐士。在隐士中选出四君后。其余隐士从此散入江湖,被隐庐称为隐者。
当年马腾龙在隐庐时,便是在剑君一系门下。马腾龙剑法造诣极高,在确定剑君继承比剑之时,更是以一招险胜师弟。不料师傅竟未选择他,而是选择师弟作为剑君继承者。
后来马腾龙离开隐庐成为隐者,投入军旅,经多年积功成为千户。然而他内心中对当年所发生的比武之事始终耿耿于怀。因此他刻意将剑法融于枪法之中,平日里惯常使枪,只在无人之时,方自练习剑法。
马腾龙脑中闪电一般,无数前情往事纷纷涌现,脸上涕泪交流,不能自巳。颤声问道:“师傅,师弟他,他是怎么--”他想问的便是师弟是怎么亡故的?然而心中震惊,悲痛,懊悔之意纷至沓来,一时竟然连问也问不下去了。
却听那声音叹道:“隐庐四君每届值守二十年,然而能象为师这般幸运,值满二十年的少之又少。”马腾龙默默地听着师傅的话语,眼中泪水更是忍之不住。
却听那声音接道:“你天性好胜,修习修蚊,落羽这等精巧剑法时如鱼得水。可是若要再进一步,达到有神无法之境,却是难上加难。只因你固执虚名,难以放弃。这也是师傅当年作出决定的原因。”
马腾龙此时心中已经将当年之事全然抛之脑后,因此师傅口中再言及当年比剑之事时,他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同时他更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因为隐庐千百年来每一届四君的逝去都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为了天下安危,人间正义而赴汤蹈火,殒身不恤。
只因他一时之间思念情动,只觉自己与师弟之间的误会只怕今生今世也难以解开,是以遗憾至极,抱愧之下,对师弟之死格外关心。
那声音道:“腾龙,你若是想知道师弟的事,现在便步入君子堂中。你知道,隐庐君子堂中每位先贤事迹均有详细叙述。”
马腾龙闻言一震,缓缓站起身形,心中百转千回,柔肠寸断。只觉眼前这自己魂牵梦绕之地,突然就在眼前。可自己站在其前的时候,想要迈出一步竟然是如此艰难。
那声音又叹了一声,道:“腾龙,你身为右军都督府陕西都卫中卫所千户,多年征战,匡扶天下,保境安民。虽不似你师弟身为剑君,却也尽到了隐者的责任。依你的性格,你的选择并没有错。”
马腾龙闻言泪水汩汩而下,只觉胸中似有千言万语,也诉说不尽,也不想说了。正在这时,眼前君子堂门突地打开,只听那声音道:“腾龙,你身为右军都督府陕西都卫中卫所千户,这印信可不能失了。”
话音方落,却见君子堂中走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人头绾发髻,上身着桔色主腰,外罩大红窄袖袄衫,衣下着水绿长裙,腰系红色荷包。眉如青黛,眼似弯月。笑吟吟走出门来,对马腾龙娇声道:“师兄,你这当官的印信,下次可不能再丢了哦。”她一边说话,一边迈出大门,双手上捧着一物,正是马腾龙的印信。
马腾龙又惊又喜,失声惊叫道:“薛师妹,原来是你!”原来这女子恰是马腾龙师傅的独生女儿薛凌。
薛凌满脸笑容,却似带着一丝责怪之意,走到马腾龙身前将那印信递到他的眼前,口中嗔道:“马师兄,你怎得这么不小心,把自己吃饭的家伙都丢啦?”
马腾龙闻言大觉尴尬,口中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一时想伸手接,却似又不敢。只听那声音又道:“腾龙,你现在也是一方镇守,这印信干系重大,可不能再这样不小心了。”
马腾龙口中道:“师傅教导得是。”那声音道:“那就快些接了吧。”马腾龙口中又道了声“是”,才伸手去接。
然而手刚要碰到印信,只见薛凌笑面如花,突得心头一震,暗道:怎得二十三年过去了,师妹还是这样青春可爱?
却听薛凌嗔道:“马师兄,你怎得不接,莫不是你不想要了?”马腾龙心头更是一紧,禁不住向她脸上看去。却见薛凌嗔道:“马师兄,你怎么啦?”
马腾龙心中突得感到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却见薛凌柳眉倒竖,将手中印信往他手里一塞,口中道:“马师兄,你接着吧。”马腾龙看着她的脸孔,双手一触却觉有异,低头一看,猛的大吃一惊。原来那薛凌塞在自己手里的哪里是千户印信,分明就是一个硕大无比的骷髅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