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好掐头去尾地说在黄河里救了个大阔佬,那阔佬要到蒙古作买卖,为了表示感谢,把扬州城里的一座宝香楼送给了自己。
这谎撒得郎好自己都不相信。可不这样说,还能怎么说呢?不过地契放在眼前,再荒唐的谎话也变真事了。
牛小毛看着地契,突然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道:“老大,你成大财主了?”
郎好笑了。道:“我成了大财主,你不开心么?”
牛小毛眼里泛起了泪花,道:“不是。只是你一个人到扬州里当财主,我就看不到你了。”
郎好心头一热,看看梁花羊,只见他也是欲言又止。
“怎么会啊。兄弟。我先去,落好了脚就派人接你俩过去。再说,我还要请你俩帮着把我娘一起送过去呢。”
“真的?”梁花羊细长的眼睛里有了光。
“当然。”
“大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牛小毛给你家看门都行。”
“乱讲。大哥当财主,怎么能让你看门。小毛,花羊,咱兄弟结拜的时候就说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说的话你们还不信吗?”
“信!”牛小毛和梁花羊齐声道。
“小毛,那路引的事.....”
“大哥!这事包我身上。”牛小毛满脸通红,圆圆的眼睛里喷着贼光,道:“我爹他不把这事给办利索了,我就把家里的房子给点了!”
接着郎好叫梁花羊第二天找几辆车拉西瓜到镇上。能卖多少算多少,瓜钱让梁花羊自己留着用。然后又回瓜地里把昨夜的痕迹细细收拾了一遍才放心。
第三天早上郎好正在瓜棚里躺着,只听到一阵马蹄声沿着河堤狂奔而来。牛小毛远远地招手叫:“大哥!大哥!”
牛大虎是甲长,他经常借着他爹的名头,从驿站借驿马出来。
他跳下了马叫道:“大哥,快,快和我到县里衙门去拿路引。”
郎好高兴极了。和牛小毛一起骑着马,直奔县城。
县城约三十多里,一路上郎好和牛小毛说着话,心里却在想:马就是好,不用吃饭,跑得又快。连续跑上十五天,再变回了人,大概到扬州城里也花不了几个银子。
然而又想:就算路再远些,等我变回人,就再变成马,多变几回,总是能把银子省下。到了扬州城里就不愁没银子花了。
到了离县衙还有百来步的时候,牛小毛勒住了马。道:“大哥,你自己去吧。”
“为什么?”
“你知道谁在县衙门口给你路引么?”
“谁啊?”
“郑先生,就是学里的郑先生。”牛小毛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样。郎好听人说郑先生到县里作了文书,好多年没见,说实话真是挺想他的。
牛小毛因为在学里念书的时候常被郑先生教训,所以不好意思见他。
郎好对牛小毛笑了笑,就朝县衙走去。
远远地就看见郑先生负着双手,站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
“学生郎好拜见恩师。”郎好快步走到郑先生面前行弟子之礼。在先生面前,郎好永远都是郎好,绝不是什么郎不坏。一刻也不会是。
郑先生转过身来,只见他枣眉凤目,仪表堂堂。身材挺拔,笔立如峰。
就象他在学堂里教郎好时所说那样。
“大丈夫立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行如风。”
还有“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一拜之间,仿佛往日郑先生在学堂里锵锵吟诵,谆谆教诲,一一都浮现眼前,郎好鼻端不禁一酸。
“郎好啊,长这么高了啊。”
郎好心里更觉激动。“先生,弟子无能......”
“别这样。郎好,时也命也,非人力所能为,不要过份自责。还记得我这个先生,那就很好,很好了。”
郎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郑先生在学堂里对郎好期望甚高。可是乡学散了,郎好再也没有机会在他身前受教。平日里倒也罢了,今日再见师颜,禁不住眼泪不停地掉了下来。
若可以选择,郎好宁愿留在先生身前受教,也不愿意到扬州城里作什么宝香楼的东主。
可是命运就是这样残酷。
郎好无缘读书,却不能让娘和自己一起吃苦。
因此想及前情,念及后事,郎好也难以自控。
“郎好,把这个收好。”郑先生递过路引。郎好躬身双手接过,禁不住又是一拜。
郑先生伸出手,轻轻搭在郎好肩上,嘱咐道:“大鹏展翅,扶摇万里,郎好,你善自珍重。”
“先生.....”郎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到扬州作个大财主,又是什么大鹏,又怎么展翅?
又何谈“男儿本自重横行”?想到先生往日的教诲,此时郎好只觉羞愧难言。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五代:贯休和尚诗《献钱尚父》)郑先生突然漫声吟诵。
这首诗郎好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感动已极。
郎好哑声泣道:“先生保重。”又拜了一拜,躬身后退。
“郎好,行天都监,好自珍重。”
郎好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却见郑先生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先生,你说什么?”
“没什么,郎好,你好生珍重。”
“是。先生,弟子会回来看你。”
“去吧。”
骑在马上,郎好脑中思絮万千。原来的兴奋之感,好象一时散了个干净。
毕竟郎好很快就要离开了。
离开家,离开娘,离开兄弟。
还要离开好多年没有见过的郑先生。
郎好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诗,那诗是谁写的,又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要念那些?
还有,如果没有听错的话,那行天都监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