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闻声大骇,饶是早知这藏人殿中处处古怪,却也没有料到眼前这一幅栩栩如生的湘绣,居然会是绣在四张拼接的人皮之上。郑小桃心头烦恶,忍不住仔细看时,果然发现人皮拼接之处的细纹,登时心惊胆战,狠狠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耳中再听到那孩童突然出声呼唤“妈妈”,心中更是震骇至极。要知自入藏人庄乃至藏人殿以来,大家所遇如庄中仆妇,琴娘文嫣,舞姬、文士以至尸奴等,均无一人能够说话。是以想当然地均以为藏人殿中除殿主之外,均为活尸僵尸或者人偶,绝无一人再会说话。却不料这小小的孩子居然开口呼唤“妈妈”,这一下大出三人所能预料。
郑小桃心中怦怦直跳,暗道:这孩童怎么会说话?难道是邓小胖看错了,他原来并不是活尸,也不是僵尸,而是一个真正的活人么?若他是活人,他口中所唤的妈妈,岂不是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心头方寸大乱。却见邓不通神情冷厉,示意二人戒备,自己缓缓抬步,绕过眼前这幅巨大的湘绣猛虎,却向后走去。郑小桃握紧手中幽碧,与疯秀才亦步亦趋,随后跟上。
却见湘绣后面却是一个偌大的院落,院中有一圆形石桌,周围置着四个石凳。而院墙周围居然也栽植着些不知其名的花儿,花叶繁茂,十分好看。可惜院中并无阳光,唯一可见的光便是墙壁上燃着的琉璃灯火。灯火摇曳闪烁,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三人进入院落目光四下巡视,却见院落上方有三级石阶,阶上正有三间房屋,却都没有门。正中间那屋子极大,屋内陈列精雅,墙壁上均挂着已经完成的绣品。有山水,人物,花鸟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触目惊心的是,在那屋子门框之上,却挂着一条横匾,上书“绝世无双,永垂不朽”。三人看到这八个字无不骇然,随之心中怒不可遏。只因这八个字在三人眼中看来,实是对人世间所有人无与伦比的嘲讽与挑衅。
所谓绝世无双,想必是夸赞屋中芸娘刺绣之技,而永垂不朽,却意味着芸娘已经失去生命。可把这八个字合起来来看,再结合藏人殿主的所行所为,却更象是他在自我标傍一般。
原来在他心中以为,是他让一个具备绝世无双技艺的天才,终于成为一个永垂不朽的纪念。可以世世代代,永永远远地留传下去。因此,他便可以凭此自骄自傲,视人命如草芥,视众生如蝼蚁。仿佛他便是这天下之主,众生之主。所有人不但都要接受他这种安排,还要对其感恩戴德一般。
这八个字之残忍,之厚颜无耻,之变态阴暗,简直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人的理解范畴。
郑小桃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八个大字,脑中想及在厅中时,那殿主就琴娘文嫣的遭遇侃侃而谈。说及她如何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然而他终究令其达成其心愿,为其永葆青春,长存技艺。
那殿主说话时的形态,简直是洋洋自得,丝毫不以为耻,反倒以为荣。原来在他眼中,从不认为自己做下了夺去生命的罪恶,反倒以为立下了永存技艺的盖世功德。简直无耻冷血,残酷至极,令人发指到了极点。
郑小桃那时在厅中听他说话时倒还没此时强烈,此时看到这八个字,再想及这一路的经历,简直愤怒悲伤到了无以伦比的地步。
三人又惊又怒,向那屋中看去。只见一个头戴青帕,身着红色半臂短衣,下着水蓝色袄裙的女子,正背对着众人,在一张极大的绣架上一针一线,正聚精汇神刺绣。而那先前的孩童却站在她的身边,用一只小手扯着她的裙角,口中正自呼唤“妈妈”不止。
见三人进得院落,那孩童仿佛开心已极。两只小手连招,似乎在叫三人上台阶进屋。然后又自捉住女子裙角,口中连声呼唤。
邓不通故意狠狠咳了一声,却见那女子与孩童依然故我,恍若未觉。邓不通心中暗叹一声,却大声道:“秀才大叔,小桃妹子。这院落乍看是个人居,其实却是个展馆。你看那阶上三间屋子,虽然洁净精雅,却都没有门。再有那门上的八个大字,由此可见,此处只是按着人居所建的一处展馆,女子和孩童,都是那殿主的藏品罢了。”他语声自然,却满哀戚。然而目光闪烁,仔细盯着那屋子里的母子,一刻不敢放松。
原来他此举一是与郑小桃和疯秀才二人说话,二是以正常语声来测试屋中的母子,看她们到底能不能听得到,或者是听得懂别人说话。然而他一语方毕,却见那女子依旧一针一针绣个不停,而孩童也同样捉着她的衣角,口中连声呼唤。
三人见状心中更觉悲戚,暗道:原来这孩童呼唤妈妈,也只是藏人殿主为其藏品安排的一出好戏。只怕那孩儿的叫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而他的妈妈就算听到了他的声音,也是毫无感觉。这一对母子其实早已死了,大家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出傀儡戏剧罢了。
眼前这一切,果然如邓不通所说,只是一个供人参观的展馆,只是作成了人居的模样。而那红衣女子想必就是所谓的湘绣天下一绝的芸娘与她的幼子,自然也就是藏人殿主的所谓藏品了。
这所谓展馆,竟然是以夺取活人的生命,将活生生的,一个人世间百年难遇的天才和她的孩子杀死,再作成人偶活尸而成。更可恶的是,为了满足那殿主一人之喜好,不但将这母子二人制成活尸人偶,还要他们共同演一出母慈子爱的活戏供人欣赏。藏人殿主藐视人命,变态冷血。简直是横贯古今,也无出共右。
想到此处时,三人不由得心中暗自凄然。原来眼前这貌似温馨和睦的一对母子,其实已经不是活人,而只是一具徒具其形的人肉傀儡。可更残忍的是,纵然已经知道她们失去了生命,却还要亲眼目睹她们活在这世间时的行为样貌,目睹她惊才绝艳的技艺,欣赏她们母慈子爱的情景。
却不知道没有了生命的技艺,其实是对人世间所有人的,无比巨大的嘲讽与凌辱。目睹此状,简直令人悲伤哀戚,怒火中烧到了极点。
孩童依旧在呼唤,女子还在刺绣。邓不通脸上一片戚容,他缓缓踏上台阶,向阶上走去。却见那屋门口立着一个硕大的木牌,牌上写满了字迹。
却见那牌上题头写着“绣女芸娘,盖世无双”。其下十数行小字,大概便是写着芸娘的生平事迹。
三人一边凝神戒备,一边站在牌前,看那牌上所写:某年某月,入湘揽胜。至长沙。商贾争绣一幅,千金不货。大奇,得芸娘之名。大爱之。诣其家。夫早丧,留三岁子,名铃儿。艺绝伦,惊为天人。邀至陇山,入殿留存。百世留传,永垂不朽。余甚慰。
看到木牌之下,却题着:藏人殿主戴芷青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