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藏人殿主接道:“芸娘绣技名满长沙府,可是红颜薄命。一人孀居,还带着幼儿。纵然一幅刺绣价值千金,但是一个孤弱女子,常被父母及公婆族中之人勒索欺侮,更被乡中无赖纠缠。虽然日夜辛苦,却也只得温饱。还要时时刻刻担惊受怕。”
三人听他语声平缓,便如讲一个熟稔无比的故人经历一般。随着他的言语,芸娘与铃儿在乡间生活的种种情形均一一在脑中闪现。
藏人殿主道:“六十余年前,我到长沙府得闻芸娘之名。四处打探,终访得其居处。不料就在我叩门的时候,芸娘在屋里已经悬梁自尽。”
三人听得此处,饶是知道芸娘早已死了多年,也禁不住惊呼一声。藏人殿主又叹了一声,道:“幸而我来得及时,才把她从梁上解下。给她推血过宫之后,芸娘醒来,却大放悲声,抱怨我为何要救她。”
三人听到这里,心中均酸楚已极。心道:她一个弱质女子,偏又天赋奇才,与幼子孀居。听藏人殿主言语,只因她绣技精绝,才被父母公婆两家来回勒索。尤其是铃儿年幼,却又身患绝症。由此可见她的生活是多么的绝望。想是她受逼不过,才出此下策。
想到这里,三人又不由得去看了看地上的芸娘与铃儿的尸体。一瞥之间,竟然沧然泪下。只觉这地下的一对母子,实在是天底下少有的可怜之人。
藏人殿主道:“我细究原因。原来是长沙府某员外出五百两白银,要芸娘在两月之内为其绣一幅百鸟朝凤图。先放了五十两定银,却被婆家小叔抢去。又替她接了一幅松鹤延年图,勒逼她半月之内必须交出。说他已经收了人家三百两银子,若是交不出来,便上门来烧了她的房子。”
三人闻言大怒,心道:这婆家人当真猪狗不如。竟然将芸娘一个弱女子,当作了摇钱树。
藏人殿主接道:“芸娘父亲也来相逼,要他一月内要绣出一幅鸳鸯戏水,说自己收了人家二百两银子。若是到期交不上,他便要来吊死在芸娘门前。”
郑小桃听到这里时,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躺在地上的芸娘,竟然是如此一个苦命的女子。公婆家里相逼,连亲生的父母也把她当作奴隶一般。试问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却怎么能在这种环境下活得下去?
藏人殿主长叹了一声,道:“其时铃儿已经病入膏盲,眼看着没几天好活了。芸娘心疼铃儿,日夜哭泣。可是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公婆两家人只想着要她日夜刺绣,为他们赚取银两,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关心一下铃儿的死活。芸娘无计可施,更要面对种种勒索,实是渡日如年,苦不堪言。再加上她唯一的爱子身患绝症,无药可救。她又实在不愿活着看着铃儿死去,因此走投无之下,便寻了短见。”
郑小桃听得泪如雨下,对那些迫害勒逼芸娘的人恨到了极点。然而即便听了藏人殿主的叙述,却对他依旧没有丝毫好感。禁不住哭道:“芸娘婆家人猪狗不如,娘家人不如猪狗,你呢,难道你就是好人么?”
疯秀才一声不吭,听得悚然动容,眼神中哀戚异常。邓不通默默流泪,只觉芸娘母子,实是天下最可怜之人。今天落得这样的结局,真是天道不公,令人愤恨至极。
藏人殿主听郑小桃所言,反问道:“我不是人,又怎么会是好人?”郑小桃嘶声哭道:“对,你真的不是人,你是恶鬼!”
那藏人殿主似有所触动,停了半晌,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我也不是恶鬼。”他曾说自己是陇山的主宰,然而在此刻,却没有把这句重复出来。
只听他缓了一缓,又道:“我见她可怜。便和她约法三章。”三人听得此言,齐齐吃了一惊。即而心头一沉,暗道:原来芸娘来到这里,却不是被她掳来,也不是诱来,却是用条件交换来的。想到这里时,心头一震,暗道:若是交换,定是与那铃儿有关了。
郑小桃跺足骂道:“好一个约法三章,你约的什么法?你原本就是要骗她掳她,甚至是强夺她要来到这里好害了她。却在这里装什么好心?”
邓不通与疯秀才闻言大觉有理,悲愤之中更是义形于色。却听那殿主闻言道:“你说的不假。我原本是要把她带到这里。让她那惊世骇俗的绣技永世长存。只是遇到你们三个妄人,却把她彻底毁了。”
郑小桃闻言一愕,突地跪在地上,对着芸娘与铃儿的尸体放声大哭道:“芸娘,铃儿,是我害了你们。”邓不通见状悲愤已极,扶着郑小桃大声道:“混帐东西,你本就没有安着好心。芸娘母子不论换了什么方法落在你手,都难免一死。你却在把责任推到小桃妹子身上,真是厚颜无耻至极!”
疯秀才也蹲下身子扶起郑小桃,口中义愤难平道:“说得是!”
那殿主悠然长叹,道:“人本是万物之灵,然而私心作孽,欲壑难填。是以丑陋不堪,卑劣成性。然而似芸娘这种天降奇才,怎可与尘俗同流。我把她们保留在此处,恰是对她们一生最大的尊重,给他们最高的敬意。”
邓不通闻言怒不可遏,放声骂道:“你放屁!”疯秀才也怒道:“去你娘的。你他妈的快说,后来怎么样了?”
那殿主听他二人恶骂,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只听他又缓缓道来:“我便对她说,我有法子让铃儿延续生命。只是他永远不能长大,而且智力也难以保证。只要她答应了我的条件,我便把她们母子,带到这藏人殿中。”
郑小桃听到这里嘶声哭道:“你这恶鬼,你趁人之危,逼她放弃生命,却说得象是做了多大的好事一般。我若是不死,一定要亲手杀了你。”邓不通听得此话,禁不住握紧拳头,厉声道:“小桃妹子,还有我。”疯秀才急不可耐地叫道:“还有我!”
藏人殿主道:“芸娘本来就没有活路。况且,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子,你们又怎么忍心让她在这污垢一样恶臭的尘世中继续苟活下去。难道她要继续活着,为她的婆家娘家,两家人当牛作马,供他们驱使么?”
三人闻言一呆,禁不住黯然想道:是了。若是芸娘继续活着,只怕那两家人勒索不休,更让她生不如死。苦不堪言。若真是这样活着,难道就真的是好么?
藏人殿主道:“我也没有想到,芸娘二话不说,直接便答允了我。”三人听言又自一惊,心道:看来芸娘活着,真的是生不如死了。若不是这样,她又怎么会答允那样荒唐的条件。
藏人殿主道:“我与芸娘约法三章。第一,便是我亲自护送她们母子到陇山,一路上,保证让她们开心快活。忘记人世间所有的烦恼。”三人闻言心头一怔,道:这话却是什么道理,他却要用什么法子让她们开心快活,忘记人世间所有的烦恼?
邓不通猛然一惊,脱口道:“你给他们服了**了?”郑小桃与疯秀才登时心头明了,暗道:邓小胖说得定然不错。试想若非吃了**,又怎能让人忘记人世间所有的烦恼?
却听藏人殿主斩钉截铁地回道:“没有。”三人心中均不相信。却听他又道:“第二,我以秘传续命八法为铃儿续命。保证芸娘永在,铃儿不死。”
三人听得此处心中均觉黯然。因为今日芸娘不在了,铃儿也随之死去。
藏人殿主接道:“最后一样,便是我保证芸娘的湘绣技艺,永世长存。”说到这里时,他声音越来越低,仿佛黯然神伤,又似遗憾无比。因为他口中的约法三章,就在今天,全部都毁去了。
三人听到此处,禁不住又怒由心起,郑小桃哭道:“你这恶鬼。人若没了保留技艺又有什么用?”
藏人殿主闻言良久不语。邓不通三人待了好久,就在均以为他已经离开之时,却听他又道:“你们知道我如何让他们忘记人世间的烦恼的么?”
三人吃了一惊,即而大奇。却听他道:“我戴芷青一生未娶。从约法三章之始,芸娘便是我的妻子,铃儿便是我的儿子。”一语方毕,就在三人骇然失色之中,藏人殿主悄然离去,再也没有说话。